第1章 太湖雨夜(1/1)

首发：~第1章 太湖雨夜

夜来湖上骤雨，风将一切搅成混沌，分不清天地与上下。只有闪电掠过黑暗，湖面便爆发万千绚烂的银蛇，刹那又如火宅。细长的桥在这奇幻场景中通向深沉的远处。

那是名为故乡的岛。

金果果开着车缓慢行驶在太湖大桥上，如一只小小的蜘蛛从悬挂虚空的银丝中穿行。雨刮器飞速来回，像是演唱会现场疯狂舞动的双手，却怎么都抹不去铺天盖地而来的风雨。

气象预报说晚上“绣球”台风登陆，一早就发布了黄色暴雨警报，路上的车流稀少，桥上开了半天没见对面来车。她后面有辆黄绿相间的出租车缓缓跟随，规规矩矩遵守着限速。

在这恶劣的天气里，哪怕是出租车司机师傅也不想冒险加速超车。

金果果心绪不宁，开车有些心不在焉，加上风雨太大，刹车灯不时亮起，后车也不敢靠得太近。

傍晚电话里得到噩耗，金果果错愕又悲痛，夹杂着荒谬与不可置信的情绪，有那么一瞬间的茫然。

人在年轻时，总觉得一切都不会改变，即使离去许久，归来时一切依旧，老屋子依然带着温暖的气息，旧家具带着令人安心的时光痕迹，父母的饭菜藏着儿时的味道，好像随时可以从这里重新出发，人生永远是崭新的。

直到生离死别在最不提防最脆弱的那一刻发生。

家里的母亲更在意她的安全，打电话细细叮嘱：“雨太大，开车不安全，明朝再转来吧。要停一天的，总能见到。”

“我马上出发，两个小时就能到。”

金果果还是和以往一样倔强，决定的事，再大的风雨也挡不住。

挂断电话的那一刻，金果果紧握手机的手背绽出青筋。

她身后是宽大露台与繁华浦江夜景，这里的天空只有几丝白云，看不出一点暴风雨来临的迹象，只是人间的霓虹抢走了漫天的月光，剩下尘世的喧嚣热闹。

客厅的射灯通明，家具简洁干净到让人怀疑这是一间供人参观的样板房，所见之处没有一件私人物品，沙发边那盆克莱恩花烛刚被浇过水，向她舒展着爬满脉络的爱心形状的绿叶。

仔细看去，只有墙上残留两个丑陋的钉子，像突兀的乌蝇一样扎眼。原本悬挂美与快乐，都已被细细收纳起来，仅剩被抛弃的白色纱帘在夜风中徒劳卷动，仿佛想要挽留什么。

而她穿着一条精致优雅的纪梵希白色长裙——今天下午同事们为她举办欢送派对，她特意穿上的，像是冥冥之中预料到了今晚的送别。

金果果努力回忆最近一次看到他的情景，却发现那张到了中年的脸面目模糊，只记得当年高中时候青涩的脸庞。

这几年背井离乡，工作繁忙，常规的小伙伴聚会已经有好些年没参与。当年无忧无虑的小伙伴们，在太湖边，在茶山上，在枇杷树下，在大桥上眺望着夕阳，聊着人生和梦想，仿佛能看到比晚霞还绚丽的未来。

之后，他们的眉目中青春和光亮渐渐被疲惫的眼神代替，再见面，就像是镜子照见自己的沧桑，相见争如不见。

两年，还是三年？

金果果在微信群里倒是经常和他们聊聊家里的琐碎，但不会特意去走动，更不会私聊。

逢年过节回家时碰到过也只是笑着点点头，尤其是他婚后，果果几乎只和周舟单独联系。

对了，他和周舟结婚时，金果果在国外考察，没来得及回来参加婚礼。

记忆的他中年后的容貌有些微发福，遇到了也总说些生疏的客套话。平庸抹去了他的所有特质，让他像是一滴水融于凡俗的海洋，最终泯然消灭踪影。他不再是那个年少时怀抱梦想神情飞扬的特殊个体，就像是在他死去之前就已经不存在了一样。

雨大，车速如蜗牛，原本不到两小时的车程拖长到了三个多小时，一路上金果果都在回想。

她与他是正经的青梅竹马，邻居家的小哥哥，小时候几乎天天黏在一起玩，长大后却日渐疏离，最终变成了难找话题的点头之交，反倒是和周舟因为工作上的事联系越来越多。

人的社会化也许就是这样。

当你开始安心归置在某个特定的生活角色，当交谈变得琐碎而充满烟火气，当少年的朋友变得陌生，你总会在某个早晨醒来，惊讶于平庸的自己。

人们沉沦于无趣与刻板的日常，把没有惊喜的岁月当成了习惯，任凭思想的尘灰堆积，因为懒惰与恐惧而向成年人的普通妥协，被现实桎梏，变得麻木不仁。直到意外撕裂岁月静好，才会在茫然中回头，想去抓住点什么。

后座上堆着两个用黄色胶带紧密封好的硕大纸箱，金果果继承了母亲的细心谨慎，本该狼狈的时刻，她反而更清楚自己的内心选择。

这不是临时起意的归乡，而是收拾行装后的撤离。

这也不是败退，相反，她一直发展的很好，如果愿意，她可以在最繁华的城市打拼出自己的世界。

没有痛彻心扉的告别，只有同事们的不舍。如果没有这个噩耗，今晚只不过是一次体面的转进，源于她内心理智的选择，可这个无法预料到的意外，戳破了她如同肥皂泡一般的心境。

所有的事堆积在一起，成了让人难以承荷的重量。

一道蜿蜒的闪电撕开了湖面上的乌云，倒映在湖里，仿佛是从湖底直冲而上的日光，那么刺眼，在金果果湿漉漉的眼里一闪而过。

一段风雨兼程的路，不只是哀悼友人的逝去，更像是总结那一段过往的人生。

青春告终，人生步入了另一个开端。

原本这个开端是充满希望，意气风发的，她刚刚三十，本是人生最年富力强野心勃勃的年纪，和死亡不该有任何的关系。

车过大桥，缓缓下坡，雨势忽然小了，风也静了，西山岛以一种温柔的母亲姿态拥抱归来的游子。

熟悉的风景让金果果一阵晕眩，炸雷声中，她才想起从早上开始到现在就忙的没吃过什么东西。

金果果挺爱惜自己的身体，越是工作忙越是注意保养革命本钱，这会感觉有些低血糖，立刻靠边停车，熄火，从车里找到瓶装咖啡，就着全麦面包吃了两口。

但随后就如鲠在喉，咽不下去了。

咖啡因算是她毕业后染上最大的不良嗜好，她以前不抽烟，不喝酒，最多喝些清茶，因为怕痛连耳洞都没打，无论是性格还是外表都规规整整到接近完美，自小就是邻居口中“别人家的孩子”。

工作这些年，她还延续着本地人饮食的传统口味，辣椒都吃不了，但茶却喝的越来越少，每年家里给她留的碧螺春，几乎都送别人了，她习惯了楼下顺手买杯咖啡喝。

眺望着狭长的引桥，一个正派优秀的年轻人，生活却乏味平淡，想要宣泄的时候，反而找不到什么可选的项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