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第4章 大明混一图
博翰科教的前身是博翰教育,总部位于广州天河区,此前是一家全国连锁的培训机构,但自从当年教培整顿后,它的名称就悄然发生改变,主业也转变为开发ai教具。
风星语算得上是博翰的老员工。最初是一个普通的历史老师,转型后跟着做一些教具设计,但由于考评分一直不高,一度面临着被解聘的风险。他也意识到再这样下去,被辞退是早晚的事。于是向很多单位发去了求职简历,却都泥牛入海。
怕什么来什么。前不久,集团空降了一个美国人霍顿作为副总负责运营。这是一个精力充沛的中年人,他一开始先按兵不动,不温不火地考察了两个月,就在大家都放下心来,以为一切如常的时候。他突然把所有中层都召集到一起开了一个会,大刀阔斧地砍掉了一些赔钱的项目,这其中就包括风星语他们的历史类教具项目。
同时,霍顿却出人意料地设立了一个特别部门——世遗部,专门开展世界文化遗产的保护和整理工作。这几乎招致了所有人的反对,不过事后大家才反应过来,这一点符合博翰的最大股东——美国达利古集团的业务方向。此前霍顿曾是达利古设在香港的远东办事处的负责人。
不出所料,风星语被列入遣散人员名单。
还好天无绝人之路,那天他刚巧破天荒接到一个公司的电话面试推销员。他特意吹了头发,穿着正装准备前往。临出门之前他对着镜子一遍一遍地演习,凡是能想得到的考官要问的问题他都想好了答案,于是就打车出发了。
千算万算,在广州这种随时下雨的地方,他竟然忘记了带雨伞。好巧不巧地路上就下起了瓢泼大雨。当他从车里出来冲进楼里的时候已落汤鸡一样,可想而知面试结果会是多么沮丧。屋漏偏逢连阴雨,等他失落地离开的时候,又接到了博翰的电话,要他马上回去收拾自己的物品交回钥匙。
风星语回到博翰的时候,其他几个被遣散的员工正骂骂咧咧地搬着自己的东西离开。他刚收拾到一半,霍顿和世遗部的雷总刚好走了进来。他们并没看到蹲在桌子下的风星语,两个人的对话被他听了个清清楚楚。
只听雷总说道:“我已经安排小夏在做方案,但她还不太熟悉,正在查资料……”
霍顿打断了他:“雷,你要知道,郑和的项目是我们的重中之重,没有航海图,那个年代的人是不可能远洋的,你却安排一个什么都不懂的人,你懂我的意思吗?”
风星语蹲在桌子底下,大气也不敢出。
只听雷总解释道:“这个项目对博翰来说有点太陌生了,我们可能得招聘几个这方面的专家。”
“可以。钱不是问题。我们美国人在保护文化遗产方面向来不吝啬投资。不过……”说到这儿,霍顿停了停,仿佛在组织语言。“说实话,对于郑和的成就,我本人是有疑问的,这一切听上去更像是一个传说。嗯……嗯……你们的历史掺杂了太多的传说。”
说到这里,他的喉咙里发出了一串含混不清的咕噜声。风星语没有听懂他说的是什么,雷总也没有接话。
只听霍顿继续说:“你知道,哥伦布和麦哲伦也是航海家,当然,我认为他们更应该称之为探险家。他们都没有完整的航海图,仅仅是凭道听途说和对身份与财富的向往就出发,赌博的成分很大。而郑和每次的目的都十分明确,仿佛他心里早已有了那个目的地,你不觉得这很奇怪吗?”
风星语的腿都有点蹲麻了,他站也不是,蹲也不是,心里期盼着两个龟孙儿快快离开。
霍顿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再说了,从技术角度来讲,那个年代怎么可能建那么大的船,航空母舰吗?再说,动力!用什么动力去驱动它?蒸汽机吗?细节!细节你懂吗?凡事只要留意细节就会露出破绽。你们中国人向来喜欢夸大!”
听到这里,腿脚发麻的风星语脑袋一热就站了起来:“对不起,霍顿先生、雷总……”
“你怎么在这里?”雷总吃惊地问道。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听你们说话的,只是来交钥匙的。我可以说一句吗?”
“你不是已经……遣散费去财务领,”雷总催促道:“什么都不要说了!马上走!这里明天要重新装修。”
霍顿却把手按在雷总肩上:“等等!雷,不要急!我想听听他说什么。”
“是这样,霍顿先生!可能您有所不知。”面对这个黄毛,风星语决定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冒险一下:“中国早在宋代……哦,也就是比郑和的明代更早更早的一个朝代,就已经发明了造船的‘错装甲法’,这种工艺造出来的海船壳体属于鱼鳞式结构。”说到这里,他用双手比划着:“您看,船壳板之间就是这样,一片压着另一片,成为一个整体,所以结构非常紧密,强度非常高,船也就可以造的非常非常大。”
“嗯……有意思。”霍顿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请继续。”
“至于刚才您说的动力问题,中国在唐代,就是比宋代还要早的一个朝代,就已经发明了‘车船’。有风的时候扬起风帆,没风的时候船员也不用划桨,而是用脚蹬,像蹬自行车一样。俗话说胳膊拗不过大腿,大腿更有爆发力,也更有耐力。这样,动力就解决了。这些工艺到了几百年之后的明朝,早就驾轻就熟了。”
说到这儿,风星语犹豫了一下,心想,去他妈的!爱谁谁啦。于是下决心接着说道:“所以嘛,抱歉,我们中国人还真不是夸大其词,所有这些都是有技术基础的。顶多是有些东西后期失传了。但这已经不错了,您看看其他的古文明,全都断档了。而我们的,几千年始终延续,仅仅是极个别的东西失传而已。”
风星语一口气说完这些,然后假装很平静地继续整理物品,其实心脏却狂跳不止,希望能发生点什么。
日恁娘,房租还欠着呢,都快揭不开锅了。
霍顿果然来了兴致:“你叫什么名字?”
“他叫风星语。”雷总一看霍顿的表情,感觉到了什么。抢先答道:“以前是历史老师。”
“有兴趣喝一杯吗?”霍顿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我的房间里有不错的阿拉比卡咖啡,咱们单独谈谈。”
霍顿的办公室不在同一层。风星语在雷总诧异与艳羡交织的目光中,跟着霍顿乘电梯到了他的楼层,助理将他们迎进去,按照霍顿的吩咐冲了两杯咖啡。
霍顿亲自将咖啡递到风星语跟前,夸赞道:“风先生对郑和很有研究哦。”
风星语赶紧起身接过来,恭恭敬敬地坐下。
霍顿也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我跟你一样,都是技术控。不知风先生对当年的导航技术怎么看?”
风星语抿了一口咖啡,口感有点酸,他不是很习惯这种口味,但依然假装点着头,好像很喜欢一样:“您说的导航嘛,白天用指南针,海员们管它叫‘海道针’。到了晚上,则用过洋牵星术。”
“哦?”霍顿很有兴致地向前探了探身体。
看到已经吊起他的胃口,风星语愈发来劲儿,他左手拿起桌上的两本杂志,手臂平伸,用杂志下缘对准对面落地窗的下缘,然后调整了一下另一本杂志的高度,对齐落地窗上缘。右手从杂志上虚晃了一下,好像捏住一根无形的线一样拉到眼前。
“您看,就是这样,假设这两本书是牵星板——当然了,真正的牵星版是由很多块木板组成的——海员这样举着,下缘对齐海平面,然后调整上缘对齐要定位的某颗星,比如参宿七。上下缘对齐后用到的木板高度一定,我这只手牵好了绳子在眼前,长度和夹角可以测量,高度长度和角度都有,一道几何题而已,很简单地计算一下,船的位置就定下来了。”
“哈哈哈,精彩。”霍顿站起身,不由得鼓起掌来:“风先生,你怎么能如此了解这些?”
“我叫星语,就是读得懂星星的语言的意思。”风星语松毛松翼地有点自鸣得意。
“可是,如果坐标系是错误的呢?开车的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霍顿打开电脑,指着一张古地图说道:“你能定位自己,但航海图误差太大,怎么办?据我所知,郑和用的航海图是大明混一图,这个地图太不精确了……抱歉,我只是实话实说,没有冒犯的意思。比如这里的日本就有些大的离谱,而越南呢,见鬼,又是越南,是这个?还是这个?用这样的地图导航,不会撞到冰山上吗?”
“这个嘛……”
刚刚找到一点感觉就被这个问题难住了。风星语盯着屏幕上那个显然不靠谱的地图一时语塞,他也没有想到这一点。他的大脑飞速运转,紧张地思考着答案,一时间脑门上竟然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他是拿这次谈话当面试对待的,难道又要功亏一篑?
看到风星语的窘态,霍顿站起身:“这样吧,我给你一天时间。一天之后,你想到了答案,就来上班,而且薪水由你提。如果没有答案嘛……”霍顿摊开双手耸了耸肩:“ok?”
“好吧。”风星语识趣地站起身。也只能如此了,毕竟还有一线生机。
回到自己的出租屋,风星语饭也顾不上吃,马上打开电脑开始了各种搜索,遗憾的是在海量的信息里,竟然还真就没有一个标准答案。他不死心,只好勉为其难地拨通了一个久未联络的学霸同学的电话,这个同学目前在大学历史系做助教,可遗憾的是,这个当年公认的百科全书也给不出什么答案。
唉,眼看到手的工作机会又溜掉了!
他沮丧地躺到床上,举着平板电脑,盯着屏幕上的大明混一图,开始胡思乱想。
那么,假如我就是当年的郑和呢?我会怎么办?比如说,我现在已经穿过马六甲,进入印度洋了,然后呢?
他把手中的平板想象成牵星板,用它的上缘对准吸顶灯,眯起左眼,另一只手假装把一条线拉到自己的右眼前。
现在,我已经用牵星术定位了自己,但这个位置离陆地到底多远?暹罗呢?锡兰呢?忽鲁谟斯呢?
这都哪儿跟哪儿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