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1/1)

首发：~第56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

小七看到素月的筷子夹着一块丝绢，展开一看，上书几个大字：妈妈被抓，速归。春藤于2124年立春。

“你这就要走了么？”素月有些凄然放下筷子。

默默然点点头，小七扭头看向窗外。四月天就是这样多变，还是向阳的夕照在暮色里瞬时便变幻成绵绵细雨。街边的灯笼挂了起来，散发出橘黄的温暖人间的光。在暮光里，有女子撑着油纸伞仿佛从李商隐的诗里走出来一般娉娉婷婷走在桥上，桥面上落了一层的泡桐花。

“莫非你就不顾惜我了么？”

沉默良久，小七抬起头，“我妈妈被抓了，这是春藤来信上说的，你也看到了，肯定是国家财富委员会的那帮畜生干的，这世界真是令人失望，我去过一百年后的世界，那里更加不堪。这世界并没有变得越来越好，反而是变得越来越差，如果是这样，呆在唐朝，倒是宜人的。”

“对啊。你可以不走么？”不知何时素月涂了唇妆，红艳艳的，如五月雨后的石榴花。

“不行啊，妈妈给了我生命，如果没有她，我在这世间也几乎毫无意义。”

“是啊。”素月恨恨地说，“所有的人都比我重要，失去我，也许你在这世间会变得意义非凡。”

“唉，教我怎么说呢，素月？”小七不敢看素月的眼睛，只好瞥向他处，“也许我们从长安城到黄州城就是错的，也许黄巢能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加美好，我根本下不了手，我想你也是吧。”

“我也是。”素月叹息一声，“我离开长安的时候，慕容光特意千叮咛万嘱咐务必要杀掉黄巢，但是，我也觉得黄巢不该死。而且，我也手无缚鸡之力，所以，只能有违父命了。其实，在我的心里，我也从未把慕容光当作是我的父亲，他培养我和晚藤，只是为了他的利益服务，把我们送入宫中，只是把我们当作是棋子，一旦我们有失误，他就会无情地把我们抛弃，通过他把晚藤通过巫术变成狸猫，我对他是彻底失望了。自我阿娘去后，这人世间，再也没有什么人可以片刻温暖我的心了。所以，自你说你要回去救你妈妈，我心里已是感动。”

“我回去安排好了之后，再去岭南找你，把你送回长安。”

“我不要回长安，我不需要皇帝那轻薄浮佻的爱情，我也只不过是历史烟云中一颗漂泊无定的飞絮，飞一程，也便会湮入尘土，你不必怜我，也不必负疚。”

回到昭关的时候是五月。

若干年前由昭关行吟诗人联合会出资购买、种植在街边的一万株合欢树幼苗都已是亭亭如盖了，开出如凤凰羽毛般鲜艳的花朵。合欢花的花期很长，从五月可以一直开到梅雨季结束，有时在九月也能看到迷失在季节里的合欢花。

昭关行吟诗人联合会来头很大，由一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提名的诗人倡议成立，外加几个自称是昭关镇的花冠诗人组成。后来联合会为了凑够发起人人数，不计原则地吸纳了采玉、阿乐、妙香、拐脚六、玄明等人，还是不够，又吸纳了只有一句“唯有活着，才能缅怀。”传世作品（这句传世作品据说是摘自阿丙爷爷写给阿丙奶奶的情书）的阿丙奶奶进入联合会，这才凑够了《民间组织登记条例》要求的发起人的最低人数。

街道上行人的慵懒气质依然如故。几乎没有一个人认识小七，小七瞅着街边一个摊位上烙炊饼的汉子十分眼熟，仔细一瞧，竟然是阿丙。那个质朴挺拔的少年不见了，阿丙已是一个油腻粗糙的汉子，面庞黝黑，胡子拉碴，肚腩硕大，他旁边还站着一个挂出鲜亮鼻涕的四、五岁小姑娘，不远处，站着一位双手叉腰、挺着大肚子、面色灰黄的女人，想必，应当是阿丙的老婆。

“你到底买不买，不买，别挡事。”阿丙对站立一旁半晌不出声的小七说，他抬起头，惊异地叫道：“你是小七？”

“怎么回事，阿丙？难道又过了十年？”

“是啊，你不知道么？我们都十年没有见面了，你到哪里去了？”

“说来话长。”小七道，“阿丙，我妈妈是不是被抓走了？”

“是啊。春藤去省城找你妈妈了，阿乐在省城找你妈妈时喝醉了掉进护城河里淹死了，你家现在一个人没有，你中午到我家吃饭。”阿丙放下手上的活计，摸出一块炊饼，递给小女孩，“翠翠，叫你妈妈中午炒几个菜，这位叔叔中午要在我家吃饭。”他转头对那个双手叉腰的女人喊，“阿花，这是我常和你提起的小七，他中午到我们家吃饭。”那个叫阿花的女人“哎”了一声，提着竹篮走了。

“阿丙，我先回家看看，吃饭时再去你家吧。”

推开大门，晌午的阳光照进来，阳光被窗户切割成发光的柱体，在柱体中很多平素里看不见的尘埃在杂乱地舞，空气中有一种阴晦陈腐的味道，这味道不禁让人想起破败的寺庙和新修的坟地。家里显出很长时间没有居住的样子，蛛网横陈，灰尘一层，墙角有老鼠吃剩下的稻壳，无不显示这个家的衰败与落寞。

楼上的光景与楼下也并无区别，亲人离散，杳无音讯，小七不禁悲从中来。听阿丙说阿乐已经死了，阿乐活着时，小七对他的好感无多，觉得他可有可无最好没有也不必回来，但一旦知道他死了，也颇多伤感，也渐能觉得阿乐之前对自己的好来。

按照阿丙的说法，十年过去了，春藤也快三十的样子了吧，大概是结婚了吧，玄月呢，也应当结婚了吧。

当倦怠如满月夜的潮水漫过来时，小七便和衣躺下。小七做了一个梦，在梦中，素月死了。素月是被自己的毒酒毒死的，本来这杯酒她是要端着给黄巢喝的，酒是用来为春宵夜暖助兴的，她确信那杯给黄巢的酒是下了药的，药是她从宫中带出来，西域进贡的，有着好听名字剧毒无比的“琉璃散”。

当初，太医把一小包药交给素月说，“琉璃散”一小点足以致命，不过死状并不痛苦，有一种飘飘欲仙的快感。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或许是素月弄混淆了两杯酒，又或许是被童子军调了包，抑或是素月想故意死在这个春将尽的季节。并不为惩罚某些负心人，也不为自怜转徙沉沦、的命运，只是觉得费尽心力地活着并不能得到稍许的快乐和慰藉，活着本身便是一种负累。

当素月感觉到身体越来越轻，要上升到那高渺青冥之处，她有一种想哭的冲动，两行眼泪从她漆黑的瞳子里溢出，就在人世间的暮色渐浓时，她看到了传说来自扶桑、能歌善舞、曼妙无双的阿娘。

在小七的梦里，晚藤也死了。

没有想到之前，小七骗素月说晚藤有肺病这样的话，竟是一语成谶。晚藤的确有是有肺病，即便是在医学甚是发达的大唐，肺病也是难以治愈的。特效药倒是有一种，就是红花雪莲露，这是西域进贡的，素月倒是有一瓶，这瓶红花雪莲露的来历颇是神秘，也不知道是皇帝李漼赐的，还是太子李儇偷的。

但这瓶红花雪莲露竟然在大明宫中离奇丢失，一度大理寺也介入调查，但终究无果。晚藤也曾怀疑这瓶红花雪莲露是被素月自己吃了或是藏了起来，但救命的药终归还是没有了，晚藤只能眼瞅着自己一天天地憔悴下去，在星光暗淡的黑夜等待死亡的降临。

那是一个明月夜，也许是秋风送凉的季节。小七过许州，想去拜访一下晚藤。不料那幢曾经和素月一起住过的宅子已经荒废了，一敲院门，有泥沙渗下，半晌才过来一个提着灯笼的老妪。

“可是长安来的客人？”老妪上下打量着小七。

“是的，请问晚藤呢？”

“说起来真是伤悲，我家主母在立夏时就卧病在床，她吩咐下来，说是有什么长安来的客人会来造访，要我们每日观望，她一直在等，直至秋分时，她便走了。她嘱咐我，无论宅子如何破败，也要我等到长安来的客人，并把这东西交给他。”说罢，老妪从怀里掏出一块丝巾递给小七。

还是那晚待月待春风时晚藤佩饰的丝巾，上面还有晚藤印上去的若有似无的香气，小七手捧着丝巾站在秋风中，不禁泪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