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第3章 序章三:真空
航行日志:(记录第十三目)地球日5月23日,前方单位半径空域无二级以上威胁,舱内外人员及设施状况良好,与地面通讯稳定。今日可按预期到达柯伊伯带边缘,进入黄道离散平面并以第三宇宙速度基准提升三空间航行航速单位继续背离太阳系引力方向航行。“魏源”号机组人员在柯伊伯带向地面问好!
郑武编辑完了这条日志,收起屏幕转身飞向弟弟的眠舱。
这是航行的第十三天,他轻轻滑开舱室的门,弟弟郑景正襟危坐于工作台前,不同于以往的散漫悠闲、双眼凝望舷窗外亦真亦幻的星云与星团,双手平收置于胸前,一旁是滑落的地舱通讯器。
郑武没有叫醒他,而是悄悄拿起通讯器,见郑景没有反应,便打开了屏幕,接着猝不及防映入眼帘的,却是一条地面传来的噩耗。
“(前线社5月20日电)近日,据军方有关发言人称,我国著名教授、研究员被告知在敌占区中心某地牺牲,年仅三十九岁…”
内心的坚定与冷漠猛然间一阵痛搐,郑武恍然间有种天塌地陷的感觉,他相信弟弟也有同样的感受。
他无言地将通讯器缓慢、轻盈但又仿佛掷千钧之石般放回弟弟臂弯旁,房间里静得只剩下通讯器着桌的一声清响。
时代似乎放弃了这代人。
风雨中,迷茫、失去光和希望的人们一边在前路上继续蜗行摸索,同时,一部分人将目光和智慧、连同希望,伸向了更加黑暗无垠和迷茫的远方——宇宙。
然而在黑暗中寻找光明,似从熔融的白釉之中寻索一粒微尘。更为致命的是,探寻者甚至根本不知道所要具体寻觅的是什么。
希望并非毫无,但好比一根径宽无限接近于零的游丝,甚至被命运悲哀地蒙上了一层纱。而探寻者的全部未来和生命、甚至探寻者的世界的前途和命运却都全部游走、牵系于这一根看不清的、可能不存在的游丝。
在这样的国力倾斜下,没有人也没有设备可以供给这些天真的梦宇者去做大概率的无意义牺牲。
郑武、郑景两兄弟对此心照不宣,深谙险恶。可是,倘若没有参加“叩宇”工程,他们最多不过是三天以后砖房里的两具饿殍。
恰好,事情的转机使“叩宇”工程找到了几年前未得到使用的备用舱并以相对低价拍得了它。
为了千万分之一的希望,其实更多的是为了死得其所,郑氏两兄弟成为了人类第一支探寻黑暗的敢死队,成为了宇宙场上最豪气的赌局人,参与一局几乎必输的豪赌。
太阳的触手透过舷窗,轻抚着泪眼红晕的郑景,继而被舷板、被无边的黑暗吞噬。
郑武内心咒骂时代的不公,对家国的不公,对教育的不公,对自己和弟弟的不公。踏上飞船、进入外太空的无垠黑暗,他反倒感到一丝轻松。因为地上的生活似乎更浓黑得伤人。
假如没有战争,他们两个应该是天文学的高材生、理应坐在研究室中谈吐一方天地。
不过,时代哪有那么多假如呢。
郑武在这缕跋涉了十余亿公里的阳光中自出发以来第一次感觉到头晕目眩、不知所措。
尽管上级已经告诉他们要竭力寻找的目标:未知的强能量场及其研究数据,然而兄弟两人都心知肚明,他们踏上的是通向死亡的路而并非希望,他们对于找到目标不抱任何奢求和幻想。
郑武取下密封杯想叫弟弟喝点水,僵硬的手臂伸到一半又突然凝滞,郑武用吸水布拭去脸上的汗珠与泪珠,终于双眼闭上、举杯于己、一饮而尽。
不论能不能找到,祖国的未来已经和自己一样悬挂在渺茫的希望中,老教授的死亡宣告着救国之路只剩下这条黑暗的寻找,成功便国可再成,失败则万劫不复。
郑武恢复往常严肃的脸色,抖擞身子,转身走向控制室,打开了辐射电子雷达进行日常搜索,随后伫足台前数秒,用不大而坚定且不容置疑的声音通向无线电:
“景,老师的死我万分悲痛,但是我们现在不得不继续工作了!请迅速调整你的工作状态!”
房间里片刻后传来仪器运作声,随后又是死一般的寂静。
郑武伏在操作台前,无声无息,泪下潸然;郑景任自己漂浮,僵硬无表情地操作机器。
寂静中,两兄弟都没有察觉,沉默数十日的仪表盘突然有了强烈的几秒钟的波动。
航行日志:(记录第十四目)地球日5月24日,前方单位半径空域无二级以上威胁,舱内外人员及设施状况良好,与地面通讯稳定。飞船维持原速,今日可进入黄道离散平面中心区域。“魏源”号机组将持续工作!
屏幕上辐射电子雷达的侦测强度曲线终于到了郑武不得不正视的曲率。起初,数据曲线只是偶尔出现,且持续只有数秒,郑武认为这是粗糙的仪器和人开的玩笑。然而这样的情况不仅没有消失,反而越来越强烈,两小时前已经突破了高能量限值并持续上升。
郑景目不转睛地盯着操作屏,一旁哥哥正在复检能量源可靠度并进行检索。郑景的表情严谨认真而夹杂着其喜悦与怀疑。
命运没有抛弃他们。
确定能量源可信且存在!强能量场就位于“魏源”号的右上方空域三千余公里的空间中,且以其为中心朝四周以点状不规则辐散分布,所以信号一开始时有时无、且总体偏弱。
现在,两兄弟真正地成为了决定祖国存亡的绞轮手,摸到了微乎其微的希望的绳索。
“魏源”号正调整方向减速向能量源谨慎靠近。
飞船的极高能量侦测警报已经尖利地响彻各舱室。郑景干练迅速地调节好各项飞船指标,回到操作台前哥哥身边坐下,系上安全带并同哥哥合上防辐甲。
郑景扭头,二十九岁的坚定清澈的眼眸望向郑武,欲言而无言,似喜却似悲。郑武回以对视,依旧无声,眼中明明闪烁着灼灼亮光。最后,郑武回头,将国旗从盒中托出,然后架在操作台中央,一旁郑景微颔,目光炯炯有神。
两人心中响起了一阵旋律,简单而极富力量的歌曲撕裂着前方未知的空间。
一个世纪前,先辈高唱这首歌,打退了侵略者,打跑了剥削者,打起了五星旗。古老的旋律泵动着两个年轻人的心潮。
距离能量源五百公里,预计接触时间三十秒!系统启动二级制动!郑景把双手搭到哥哥右肩上,后者巍然不动,持续着深而慢的呼吸。
遥远的歌声响彻着两兄弟每一根血管,每一个器官。
距离能量源一百七十公里,预计接触时间十秒!!系统启动一级制动!!前方渺然空芜,和他们之前遇到的任何一片空域无异。郑景咽下最后一次口水。制动产生的加速度将他牢牢压在座位上。
十,九, 八,七,六……
……
……
倒计时在第六秒戛然而止,数字只像是被施了法似的凝固在屏幕上。
飞船没有消失,没有爆炸,郑景和郑武、以及舱内的所有设施,都完好无损地处在原地,唯一不同的,所有一切都停下来了。
郑氏兄弟还坐在操作台前,即便没有人知道他们是否活着。也许他们心中仍飘荡着那已停滞的旋律。
……
几年以后,研究者找到了飞船消失的坐标。可是当搜索队从光学成像、热学成像角度甚至电弱探测进行全方位的寻找后,在以这一坐标辐散开来的八亿立方米的偌大空间中,搜索队找到的原子和其他正物质甚至填不满一个茶杯。
飞船就这样,在短短三十分钟的例行报告的间隔期内,神乎其技地消失在了物理意义上的真空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