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第0章 假日失踪&第三卷前奏
六岁前,我和妈妈两个人住在简陋的公寓里。那个地方真的非常破旧,隔壁婴儿的哭声会透过薄薄的墙板传过来,令人烦躁;坐在家中吃饭的时候,会突然闻到一阵臭气,刺得头和眼睛很不舒服,那是从走廊尽头的公共厕所里散发出来的消毒药水味。
我清楚记得木格子门的门纸上布满小洞,却无人理会。现在回想起来仍觉得难以置信,当时我们竟连给木格子门换门纸的钱都没有。那时的我十分淘气,经常在门纸上戳出小洞,每次妈妈看到我的杰作总是一脸的无可奈何。如果现在有时光机的话,我一定会返回当年,在那些木格子门上贴满金箔,再不然就请画家拉森(christian riese lassen)画些特殊的图画贴上去,总之,想要怎样的门纸我都负担得起。但是现在还没有开发出时光机,打开抽屉也不会出现来自未来的蓝色机器猫。
我们的生活开始宽裕起来,是在妈妈再婚之后。当时,妈妈靠一份在信封上写地址的兼职来维持生计,也不知道她在哪里结识了这位经营大公司的爸爸。妈妈和我就像海难后获救的乘客般脱离了那种贫困的生活,我摇身一变成了身世显赫的孩子,姓氏也改为“菅原”。这就是“菅原奈绪”的来历。
菅原家颇有财力,不过要说明这个家的富裕程度恐怕有些难度,主要是我对这些事情根本不感兴趣,所以不大清楚,总之,是代代相传的名门世家。刚搬到菅原家的时候,我还没上小学,所以记得不太清楚,不过菅原家的房子坐落在市区的最佳地段。宽广的日式庭院里砌有一个水池,锦鲤在池里游来游去;宅邸的后院铺满白色的沙砾,四处布置着树丛和奇石。在我这样一个孩子看来,简直就像来到了地球以外的另一个世界。
年底的时候,爸爸会收到许多礼物,每一件都价值不菲。有的是价格高昂的陶瓷,送来时装在桐木箱中。每逢年节,总会有各种各样的人前来问候。有一次,一个看起来很面熟的伯伯来家里做客,我问绘里姑姑:“那个人是谁啊?”绘里姑姑是爸爸的妹妹,经常告诉我许多小道消息。
“奈绪,你要记清楚哦!那个秃头的就是国家的首相,其他人你都不用理会,但一定要和那个秃头好好相处啊!”
当时绘里姑姑是这样对我说的。在我和妈妈搬入菅原家以前,如果不算佣人在内,生活在这栋大宅子里的只有爸爸和姑姑两个人。爸爸和姑姑的父母,也就是跟我没有血缘关系的爷爷奶奶早已过世了。
菅原家的宅院十分宽广,我常常在里面玩捉迷藏。那么多的佣人经常被迫陪我玩耍,任凭我像女王一样呼来喝去,没有半点儿反抗。不过对一个玩捉迷藏的小朋友而言,菅原家的房子实在大得离谱。
有一次,我躲起来等了很久都不见有人来找,只好一边埋怨“那些不中用的家伙”,一边出来寻找负责捉人的佣人,谁知道,我竟然搞不清楚自己身在家中何处!走了很久,还是看见一模一样的走廊和墙壁,明明记得没有爬过楼梯,窗外的景色却告诉我正身在二楼。当时才六岁的我眼看着要在家中遭遇不测,心里暗想:这下完蛋了!那时,挂在我胸前的玩具项链突然发出电子信号的声音。项链中间用塑料做成的假红宝石不停地闪烁,然后妈妈很快就带着几名佣人找到了我。
那条项链是爸爸送的,一点儿都不漂亮,原来是个发信器。他们就是根据发信器发出的信号,找到了我的位置。
“幸亏我知道有这么神奇的东西,就在奈绪身上装了一个。这样一来,她迷路的时候,我们也不用太担心。万一她被人绑架了,我们也能很快知道她所在的位置。”
爸爸一边抚摩我的头发,一边说道。爸爸是个秃子,长相十分滑稽,身材瘦瘦的,有点儿驼背,很难看出他是个社会地位很高的人。听绘里姑姑讲,他在公司里倒是一副威严十足的架势,可是在我看来,他和那些随处可见的懦弱老伯没什么分别。虽然已经一把年纪了,但为了和女儿沟通,他会特意写下那些年轻人喜欢的歌手和演员的名字,拼命塞到脑子里去,可是现实中他却指着v6说:“啊,是smap!”真叫人替他感到难为情。
从捉迷藏风波中获救的我却不领情,摘下项链,用项链的绳子噼里啪啦地打爸爸,一边打还一边说:“谁让你给人家装这种怪东西的!”
如今回头看刚到菅原家的那段日子,就会发现,虽然我和妈妈从原本极差的生活环境里突然一跃到生活极度富裕的豪门,但是当时的我却一直都没感觉到有什么不妥。听绘里姑姑说,我刚到菅原家时就对人颐指气使,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害羞,凡事都我行我素。我想那是因为小孩子对周围环境的适应能力特别强,绝不是出于我神经大条的缘故。没错,绝对不是。
妈妈的情形和我就不太一样了,她总是不好意思叫佣人做事,一切琐碎的事情都由她亲自打理。在我记忆中残存着的几个片段,都能证明妈妈并不适应菅原家的生活。她真是一个不懂得让人服侍的人,每次都规规矩矩地向佣人和司机打招呼,在宽敞的房子里总是显得手足无措。
有一次,妈妈一个人坐在檐廊上,当时年幼的我刚好经过那里,见她向我招手,便
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坐在那里,整栋宅邸的宽敞后院尽收眼底,抬头又可看见一望无际的天空,还有一架豆大的飞机在远处掠过。妈妈轻轻地用手臂环住我的脖子,然后把我紧紧抱在怀里,仿佛要确定感受我的存在。她当时的表情十分放松,就好像只有我的身体才能让她感到安宁。我知道妈妈十分孤独,虽然姓氏改了,却无法改变内心的想法。她就像一条河里的鱼,被吞没在这栋大宅院中。
在这个富裕的家里生活了两年后,妈妈便生病过世了。我记得自己坐在她冰冷的尸体前,感到极度恐惧。当时我念小学二年级,才八岁,大大的房子里只剩下我孤零零的一个人,令我十分不安。停放妈妈遗体的房间有二十张榻榻米那么大,房间正中央孤孤单单地铺着一床被子。房里一直没开灯,角落一片昏暗。木格子门上总是贴着崭新的门纸,就算不小心弄出洞来,很快又会有人换上新的。我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妈妈的脸,直到夕阳染红了木格子门。爸爸、绘里姑姑还有那些佣人都十分体贴,让我一个人静静地待着,不来打扰。
当时我想,自己一定会被菅原家的人赶出去,因为我和家里所有人都没有血缘关系,妈妈和爸爸也不过做了两年夫妻而已。早晚有一天,他们会让我用一个晚上收拾好行李,然后把我送进某家慈善机构。
因此我想,自己要好好利用被赶出家门前的宝贵时光,极尽奢侈。
吃饭时不管端上来的菜合不合胃口,我都先从最贵的吃起,统统塞入胃里。即使那是些不怎么好吃的菜,我也要先问清楚价格。一想到自己很快就要被赶出这个家,再也吃不到这么昂贵的菜,我便鼓励自己把菜吃掉。“多吃点儿!把肚子塞得满满的,就算日后长眠地下,也能回忆起这些美味!”当时,我也可以随便用爸爸的钱买东西,便乘机成箱地购买自己喜欢的零食,用在知名设计师那里专门定制的高级儿童服装和零食箱塞满自己的衣柜,万一自己被赶出家门,就可以靠这些活下去。虽然很奢侈,但也不过都是些食物而已,但这并不是因为我是个贪吃的孩子。没错,绝对不是。
如同等待死刑判决一样,我的心里七上八下,每天都担心自己什么时候会被赶出家门,可是一个礼拜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严厉的法官并没有判我死刑。虽然如此,我的内心却一刻也不敢放松。我可以留在这个家里吗?他们没有赶我出去,只是顾忌世人的眼光,装出同情我的样子罢了,其实心里早已疏远我了吧?这种不安一直不停地扰乱我的思绪。
无论是跟爸爸他们吃饭的时候,还是大家在客厅里休息的时候,我的内心深处总有一层隔膜,就像有颗小石子钻进了鞋里,总觉得有点儿不太舒服。这完全是因为我意识到只有自己一个人不属于这个家庭。在这栋宽敞的房子里,我就像一只偶然闯入却迷了路的飞虫。我不停地劝自己不要胡思乱想,但这些念头一刻也没有离开过我的脑海。我吩咐佣人做的事,他们都像往常一样地照办不误;我告诉司机自己要去的地方,每次也都平安抵达。与妈妈去世前相比,所有的事情都丝毫没有变化。
我一直以为有一天自己会被扫地出门,可是六年过去了,我上了初中二年级,一切依然风平浪静。今年四月,爸爸和京子再婚。
京子成了跟我没有血缘关系的母亲。我不喜欢她,她也同样对我充满戒心。爸爸几年前开始参加一个课程,他和京子就是在上课的小教室里相识的。
妈妈去世后的一段日子里,爸爸一直无精打采,没有兴趣处理任何事情。他借口肚子疼不去公司上班,然后天天在家里盘腿坐着看电视。公司的经营也因此走下坡,还有几位职员遭到解雇,他们的生活也因此陷入困境。爸爸的秘书眼见情况严重,赶紧请公司的几位元老出面开导爸爸,但都没有成功。
于是,绘里姑姑提议说:“不如先给他找个课程班上,让他慢慢与外界接触好不好?”我听到后,剪下了各式各样在市内开办的课程班的资料,有摄影班、直升机驾驶班等,也有一些手工艺班和烹饪班,但总觉得这种课程女人味太重,所以没有剪下来。
我把那些课程的数据贴在墙上,然后在五步远的地方掷飞镖,飞镖射中哪一张纸,我就推荐爸爸去参加哪个课程,可惜我根本没有掷飞镖的天分,飞镖没有射中墙壁,反而命中摆在一边价值数千万的装饰品后反弹,刺中了摊在地板上的资料。那一页被飞镖贯穿的资料上刊登的竟然是——手工艺班。
爸爸开始去手工艺班上课了。起初我们还有点儿担心,后来他竟然开始迷恋做手工,也不再抗拒回公司上班,那些前途未卜的职员也再次获得聘用。
我非常感谢绘里姑姑给了这么合适的建议。当时绘里姑姑宣告第五次婚姻失败,回到菅原家,整天啃着日式煎饼,一边唠唠叨叨地缠人。绘里姑姑的眼睛总是半睁半闭,一副睡眠不足的样子,她那长长的眼睫毛令我印象深刻。姑姑的脸轮廓分明,非常美丽,嘴巴却总是抱怨她的前夫。不过话说回来,因为姑姑离婚了才会回到菅原家,爸爸也才能重新振作起来,所以这一切都要归功于姑姑那不争气的前夫。
后来,爸爸继续去上手工艺课,还会把自己的作品
放在客厅里装饰。那些作品一点儿也谈不上精致,可是那些穿着西装的公司员工进入客厅后,一听说这些作品出自爸爸的手,都重新扶正眼镜,纷纷用认真的口吻表达他们的讶异:“噢!”“了不起!”爸爸也会因此而陶醉。每次我经过走廊看到这一幕时,都不禁怀疑,推动社会进步的真是这些人吗?
我一直觉得让爸爸参加手工艺班是件好事——直到他宣布在班上遇到一个喜欢的人,并打算和她结婚。爸爸在告诉绘里姑姑前,先来找我谈。
“噢,这样啊……你喜欢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听了我的响应,爸爸的表情十分复杂,一半是松了一口气,另一半是对我的不在意感到介怀。我努力装平静,让自己看上去一副不感兴趣的模样。
可是,我心里一点儿也无法平静下来,甚至不知道该怎么描述当时的情绪。当然我也明白,无论那个词汇是什么,我都没有说出来的权利。这件事根本就没有我插嘴的余地,因为我和爸爸之间没有半点儿血缘关系,甚至可以说是两个毫不相干的人。
京子很年轻,根本不像爸爸的第二任妻子,倒像是我的姐姐。在一家高级餐厅里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我竟然糊涂地以为她和放在眼前的菜肴一样充满魅力。与其说她美丽,不如用可爱来形容更恰当。京子的爸爸是大医院的院长,和我不同,她是个名副其实的名门淑女,而且,听说她学历高,又精通插花和茶道,还会骑马。当然,这里所说的骑马跟赛马那种不同。
“你就是奈绪吧!我早就听说你的事情了。”
她面带友善的笑容,这么对我说。感觉她似乎是在宣告:放聪明点儿,你的出身,以及你和这家人没有血缘关系的事,我全都清楚。
爸爸和京子举行婚礼的时候只邀请了一些亲戚,而地点就是当年我妈妈和爸爸结婚时同样的会场。
一天下午,我和京子面对面地坐在窗边矮桌旁的沙发上,在那里可以俯瞰整座后院的景色。我们用陶瓷杯子喝着红茶,也不知为什么我们两个会坐在一起,总之,京子向我谈起她在手工艺班是怎么跟爸爸坠入爱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