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第1章 引子-意外的手指
三天前的晚上,我透过铁丝网,看到她的尸体还没有被找全。实在很难想象被碾得支离破碎的她,是如何被装进眼前这个小盒子里的。已经找到全部了吗?说不定还有遗漏的部分不是吗?那些问题,我也无法直截了当地向她悲痛欲绝的父母询问。
“铃木小姐。”
从鸣海家出来的时候,一个女性的声音叫住了我们。我和姐姐同时转过身去,在漆黑的街道深处,出现了三位身着丧服的人。两男一女。我完全不认识,他们应该是姐姐的熟人。
三个人都面色苍白,特别是两个男人,看上去面如死灰。姐姐面色沉痛地走向他们,说起了什么。直觉告诉我,包括姐姐在内,他们四个人应该经常和鸣海玛莉亚在一起。
“我先回去了。”
说完我便转身离开了。然而姐姐叫住了我,想要把我介绍给他们,我强行拒绝了。回到家,我在客厅里看了会儿电视。中途姐姐回了家一趟,原以为她是回房休息了,但她换了一身衣服又出门了。看上去,像是和朋友通宵聚会去了。
独自一人的我便看起书来。书看完了,也接近要关电闸的时候了,姐姐还是没有回来。我从窗口望向后院,寥寥几棵树还有杂草,狭小拥挤。再往远处,就可以看见沿着铁路两侧那张开的银色铁丝网了。
她死去的那座等等力陆桥,距离我家不到一千米。听说,陆桥旁边的铁路被鲜血染红,因为温度较高,血液还冒着热气。我家倒是丝毫没有被她的血溅到,搜集鸣海玛莉亚尸体的工人们也没有到这里来过。
院子里,树影斑驳,吹来了阵阵凉风。树叶沙沙作响,突然,一声猫叫钻入我的耳朵。
是与鸣海玛莉亚异常亲近的那只猫,它到院子里来了。因为我总是会喂它,所以,它时不时地就会出现在那儿。白猫扭动着纤长的身体,像蛇一样穿过茂密的草丛,踱了过来。不知从何时起,我总觉得,那只猫就像鸣海玛莉亚的孩子一样。本以为那只白猫会因为她的死而伤心,可它却一脸若无其事的样子,活得好好的。
黑暗中浮现出了白色的猫脸,看到的那一刹那,我回想起了姐姐说过的关于鸣海玛莉亚的事情。夏日的某一天,姐姐醒来看向窗外,发现客厅窗户外有一个大西瓜。西瓜上贴了一个信封,姐姐拿起来一看,发现是鸣海玛莉亚写的信。那是中学的时候了,姐姐和鸣海玛莉亚吵架后的第二天。信里的内容好像就是请求和好。
我是很久之后才听姐姐提起那件事情的。我虽然完全蒙在鼓里,但还是隐约记得,以前某一天,餐桌上突然出现了从来不吃的西瓜,有些莫名其妙。
从客厅出去就是院子。我穿上拖鞋,想要靠近那只猫。我踩在草地上,猫也并没有要逃跑的意思,而是瞪大了眼睛,抬头看着我的脸。据我所知,这只向来不给人好脸色看的白猫,只会亲近她和我。
窗内亮着灯的电车,横穿过我的眼前。因为即将进站,车速慢了下来。车窗内的灯光从铁丝网那里穿过,照亮了猫的双眼。湿润的眼球,看上去熠熠生辉。
我时常会想象,初中时代的鸣海玛莉亚,在夜里抱着西瓜来到我家的情形。她是一放下那个大西瓜,就立刻逃走了吗?明明没有见过当时的情景,可她的身影却总是萦绕在我的脑海中。就像是某种诅咒,这两年来,她一直盘踞在我的心头。
我弯下腰看着白猫,心想,重要的人,总会一个接一个地,从我的眼前消失。在大原陆桥上并没有理会佐藤说的话而躺在桥上时,那冰冷的触感,又爬上了我的脸颊。鸣海玛莉亚究竟为什么要自杀?我竟连她寻死的动机都毫无头绪。
在列车的灯光中,白猫垂下了眼睛。它吐出鲜红如血的舌头,舔着它脚边的东西。那只白猫常会把不知从哪里捡来的东西带到后院,拿来给我看,不知道今天,它又给我带来了什么东西。我随即蹲下来,察看它的脚边。随着忽暗忽明的光线,“咣当咣当”的列车声敲打着我的耳膜。白猫小心翼翼地舔着的,是一个细长的白色棒状物。在我发现那是一根手指头的瞬间,列车已然驶过,黑暗随即笼罩了后院。
第二天是九月二十一日。上课时,我完全听不进老师的声音。到了傍晚,一天的课程结束之后,我并没有参加社团活动,直接去了理科教室。
确认四周并没有人看到之后,我就悄悄地溜进教室。角落里放着一个老旧的架子,上面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玻璃瓶。我从中挑选了一个最小的。那是一个同罐装果汁一般大的圆柱形玻璃瓶。
瓶子里盛满了透明的液体,一只青蛙浸没在其中。青蛙的肚子被剖开,内脏裸露在外,看上去完全不像是任何地球上的生物,只是一团奇怪的肉块。青蛙的内脏之所以没有腐烂,依旧保持亮丽的色泽,全仰仗于浸泡着的透明液体。这种叫作福尔马林的液体,是用约百分之四
十的甲醛溶液加上酒精制成的。虽说我不是很爱念书,但这种在图书馆里就能查到的知识,多少还是有的。
我将浸泡着青蛙标本的玻璃罐放进书包,在没有被任何人看到的情况下,偷偷溜出了学校。在搭公交车回家的路上,睡意让我呵欠连连。昨晚,我满脑子都是那根手指,迟迟无法入睡。
当捡起白猫面前的手指时,我想过应该立刻报警。那铁定是鸣海玛莉亚的手指。她挠猫脑袋的手指,深深地烙印在我的脑海中,这个形状漂亮的手指一定就是她的。
但是,我却迟迟无法下定决心打电话报警。就在这时,姐姐回来了,慌乱之中,我把那个手指塞进了桌子的抽屉里。
待姐姐睡着后,我用铝箔纸把鸣海玛莉亚的手指包好,放进冰箱里。之后,我并没有回自己的房间,只是蹲在厨房里,听着冰箱发出低沉的声响。
可能是机械老化了吧,冰箱里传来嗡嗡声。虽然,这声音以前就听见过,但在当时,那听起来,就好像是她的手指在敲打冰箱时所发出的声音。
最终,我还是没有报警。如果我打了电话,只怕那根手指也会和其他的部分一起被化成灰烬。与其那样,不如让我多点时间,来好好欣赏她那白皙美丽的手指。
到家时,姐姐还没有下班回来。我走进厨房,从书包里拿出从学校偷来、泡着青蛙标本的玻璃瓶。我想在姐姐回来之前完成。可能是因为太急躁,不料一失手,玻璃瓶砸到了地上。瓶子边缘被砸出了一道细微的白色裂痕,好在瓶子并没有裂开。
我把瓶子放在料理台上,打开了瓶盖,顿时,一股胶水般的刺鼻气味迎面扑来。福尔马林易挥发,所以必须尽快。我用汤勺将青蛙挖出来,避免手直接碰触到液体。
青蛙一被我扔到料理台上,就摔了个粉碎。福尔马林似乎可以凝固蛋白质,所以青蛙的肢体都硬化了。拿出青蛙后,瓶子里就只剩下透明的液体了。为了避免液体挥发,我先将瓶盖拧紧,随后,从冰箱里拿出了鸣海玛莉亚的手指。
打开铝箔纸,白皙的手指映入眼帘,放在手掌上几乎没有重量,只觉得,她冷得像块冰。我端详起自己手心里的白色手指。距离意外发生已经四天了,可手指表面依然光滑,并没有明显的腐化。
我无法辨别那是右手的手指还是左手的,但可以确定的是,这不是大拇指或者小指,看不出来是其余三根手指中的哪一根。这手指如同一根小的树枝一般细长,关节部分微微弯曲,杏仁状的指甲覆盖着指尖,指根的断面还看得到肌肉组织和骨头。
手指的侧面有一处深蓝色的污垢。仔细一看,我发现上面似乎是沾到了油漆,不知道是在哪里沾到的,不过,我用指甲一抠,油漆立刻就掉了,手指变得非常干净。
看着鸣海玛莉亚的手指,我想起了母亲。试图找个理由吧,却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她俩长得也丝毫不像。或许,鸣海玛莉亚身上,有着某种能让人想起自己母亲的特质吧。
我听姐姐提起过。她在念初中时,有一次和鸣海玛莉亚走在路上,看到了一个迷路的小孩,哇哇大哭,好像是一个还没进幼儿园的小朋友。那个孩子一看到鸣海玛莉亚,就一边哭喊着“妈妈”一边朝她走去。后来,姐姐和鸣海玛莉亚就带着那孩子去找孩子的母亲,一路上,小朋友就紧抓着鸣海玛莉亚的手不放。后来,找到了那孩子的母亲,但她长得和鸣海玛莉亚完全不像。
后院传来了列车飞驰而过的声响。我轻柔地握住了鸣海玛莉亚的手指,就好像紧紧地攥住了她的全身。
十年前,母亲和出轨的对象一起离开了家,自此消失了。两年前父亲过世时,她却再次出现在家里。
母亲似乎有意和我们修复关系。她流着泪,说会反省自己十年前犯下的错,并不断地向我们道歉。面对许久未见的母亲,除了礼貌上打个招呼,我着实想不出还能如何反应,拥抱也好,握手也好,都太难。十年前的伤口,仍隐隐作痛,母亲的眼泪不禁让我怀疑。
那会是真心的吗?
面对潸然泪下的母亲,我又不禁质疑起人性,产生了这个疑惑。好在这些话别人听不见,只是在我心中不停回荡。
或许是这个缘故,我才没有把鸣海玛莉亚的手指上交给警方。我也是个和母亲走散了的孩子,如同那个迷路后,紧紧握着鸣海玛莉亚手的孩子。我虽十分了然自己这样的心理,却始终无法放开她的手指。
我又一次打开了玻璃瓶。福尔马林有强烈的杀菌效果,只要浸没其中,她应该就不会腐败,永远保持白皙光滑的状态。就在我将手指放进瓶子里时,我突然发现她的指甲上有一道白色的痕迹。
那是一条形状怪异的白色痕迹。从左到右,笔直地横穿过她的指甲表面,看起来,像是用圆珠笔画上去的。我把脸凑上去看个仔细后,却发现那并不是画上去的,似乎是某种东西直接插进了半透明的指甲里。
我盖上瓶盖,从缝纫箱中拿出一根针,刺进她的指甲内侧。我左右来回地挑动针尖,将那看起来像是一道白线的东西给挑了出来。我挑出来的是一条白色的线屑。
我十分纳闷,这条线屑怎么会留在指甲里呢?如果线屑是在
她生前跑进去的,想必会非常疼。说不定,是在她从等等力陆桥上跳下去的那一瞬间跑进去的。
总之,我先将鸣海玛莉亚的手指放在了桌子上,继续思索关于这条线屑的事。或许,在跳下陆桥之前,鸣海玛莉亚因为恐惧而紧紧地攥住某种纺织品,有可能是手帕,或者衣服,什么都有可能。当她用力的时候,指甲可能钩住了那个布制品的纤维,线屑就刚好嵌进了指甲里。这也不是没有可能。
真的是那样吗?
不信任人的我又提出了怀疑。这个总是怀疑人的习惯不单针对其他人,就连对自己,我也无法相信。
一个决意要自杀的人,会因为恐惧而紧握住某种东西——这种假设难道不矛盾吗?
我个人以为,自杀者之所以会选择死亡,是因为死亡带来解放和宽慰。因此,这其中必然存在着某种矛盾。
那么,线屑究竟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跑进指甲里的?
我打开玻璃瓶盖,将宛如一根轻盈的小树枝般的手指,丢进液体里。只见其静静地下沉,直至瓶底。我已经选了最小的玻璃瓶,但和手指比起来,瓶子还是显得太大了些。荧光灯的光线穿透瓶身,射入液体,投射在横躺在瓶底的鸣海玛莉亚的一部分肉体之上。她将永远不会腐烂,永远保持那样,指向某个并不存在的方向。
我凝视着瓶中的她,心里浮现出某种假设。
她可能是被某个人推下去的。在跌落的那一瞬间,她抓住了某种东西,线屑就是在那个时候,跑进了她的指甲里,诸如此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