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第六卷 西泠韻跡
雖曰情願,卻未曾經慣。痛癢此時難辨,直驚得,心頭戰。
誰知桃片,忽須臾作踐。到得甜甜留戀,只思量,何曾怨。
--右調《霜天曉角》
阮郁與小小這,夜雖說千般憐,萬般惜,然到那憐惜不得之時,未免也笑啼俱有,卻喜得苦處少,樂處多,十分恩愛皆從此種出來。
到了次日響午二人方才起來梳洗。賈姨早進房來賀喜,阮郁又再三向賈姨謝媒。自此之後,兩人恩愛如膠似漆,頃刻不離。每日不是在畫舫中。飛觴流覽那湖心與柳岸的風光,就是自乘著油壁香車,阮郎騎著青驄駿馬,同去望那南北兩高峰之勝概。真個得成比目,不羨鴛鴦,已經三月,正在綢纓之際,不意阮郁的父親。在朝有急變之事,遣人立逼他回去。二人那裡捨得,徒哭了數日,無計可留,只好叮嚀後約,匆匆而別。正是:
陌路相逢信有緣,誰知緣盡促歸鞭。
勸君莫錯怪人事,扯去牽來都是天。
阮郁既去之後,小小一時情意難忘,便杜門個出。爭奈他的芳名,一向原有人羨慕的,今又經了相公之子千金為聘,這一番舉動,愈覺轟動人耳目。早有許多富貴子弟,探知消息,都紛紛到西泠蘇家來求復帳。奈小小一概謝絕,只說到親眷家養病去了,卻又無聊,只得乘了油壁車兒,兩山遊玩,以遣悶懷。有幾個精細少年,見他出遊,知他無病,打聽得阮公子這段姻緣,是賈姨撮合的,便暗暗備禮來求賈姨為媒。賈姨卻又在行有竅,凡來求他的子弟,必須人物俊雅,可中得小小之意,又要揮灑不吝,有些油水滋培的,方才應承許可。若有些須不合,便冷冷辭去。但辭去的固多,應承的卻也不少。從此,西泠的車馬,朝夕填門。若說往來不斷,便當迎送為勞,卻喜得蘇小小性情語默,比當道的條約還嚴。他若倦時,誰敢強交一語;到他喜處,人方踴躍追陪。睡到日中,啼鳥何曾驚夢?閒行月下,花影始得隨身。從沒人突然調笑,率爾狂呼,以增其不悅。故應酬杯斝,交接儀文,人自勞而他自逸。卻妙在冷淡中,偶出一言,忽流一盼,若慰若籍,早已令人魂消,只感其多情,決不嫌其簡慢,故聲價日高,交知日廣。而蘇小小但知有風流之樂,而不知有拂逆之苦。以一錢塘妓女,而春花秋月,消受無窮;白面烏紗,交接殆盡。或愛其風流,或憐其嬌小,或慕其多才,或喜其調笑,無不人人贊羨,處處稱揚。他卻性好山水,從無暇日。若偷得一刻清閒,便乘著油壁車兒,去尋那山水幽奇,人跡不到之處,他獨縱情憑弔。
忽一日,游到石屋山中,煙霞岩畔,此時正是暮秋天氣,白雲低壓,紅葉滿山,甚覺可愛,小小遂停了車兒,細細賞玩。賞玩不多時,忽見對面冷寺前,有一壯年書生,落落寞寞,在那裡閒踱,忽看見了佳人停車,便有個要上前相問訊的意思,走不上兩三步,忽又退立不前。蘇小小見了,知他進退趑趄者,定為寒素之故。因下了車兒,輕蹙金蓮,迎將上去,道:「妾乃錢塘蘇小小也,品雖微賤,頗識英雄,先生為何見而卻步?」那書生聽了,不勝驚喜道:「果是蘇芳卿耶?聞名久矣,第恨識面無由,今幸相逢。即欲仰邀一顧,又恐芳卿日接富貴,看寒儒不必人眼,故進而復退。不期芳卿轉下車就語,可謂識面又勝似聞名多多矣。」蘇小小道:「妾之虛名,不過墮於脂粉,至於梁夫人之慧心,紅拂女之俏眼,惟有自知,絕無人道。及今睹先生之丰儀,必大魁天下,欲借先生之功名,為妾一驗。」那書生道:「我學生既無李藥師之奇才,又無韓良臣之勇敢,蕭然一身,饑寒尚且不能自主,功名二字,卻從何說起?芳卿莫非失眼。」小小道:「當此南北分疆時,上求賢久矣,功名雖有,卻在帝闕王都,要人去取。先生居此荒山破宇中,功名豈能自至?還須努力,無負天地生才。」
那書生聽見說得透暢,不覺傷心大慟道:「蒼天蒼天!你既覆庇群生,何獨不覆庇到我鮑仁?反不如錢塘一女娘,見憐之親切也。」小小道:「先生莫怪妾直言。據妾看來,非大不培,只怕還是先生栽之不力耳。」鮑生聽了,因跌跌腳道:「芳卿責我,未嘗不是。不知帝闕王都,動足千里。行李也無半肩,枵腹空囊,縱力追夸父,也不能前往。」蘇小小道:「先生若無齊治均平的大本領,我蘇小小風月行藏,便難效力。若是這些客途資斧,不過百金之事,賤妄尚可為情。」鮑生聽了,又驚喜道:「芳卿何交淺而言深,一至於此?」蘇小小道:「一盼而肝膽盡傾,交原不淺。百金小惠,何為深?先生不要認錯了。」鮑生道:「漂母一飯,能值幾何?而千秋同感,施得其人耳,何況百金。但恐我鮑仁不肖,有負芳卿之知我,卻將奈何?」蘇小小道:「聽先生自道尊名,定是鮑先生了。若不以妓跡為嫌,敢屈到寒家,聊申一敬。」鮑仁道:「芳卿,仙子也,所居自是仙宮,豈貧士所敢輕造。然既蒙寵招,自當趨承。敢請香車先發,容步後塵。」蘇小小既上車兒,又說道:「相逢陌路,萬勿以陌路而爽言。」鮑仁答道:「知己一言,焉敢自棄?」說罷,便前後而行。
不朗蘇小小香車才到,已早有許多貴介與富家子弟,或攜樽在他家坐待,或治席於湖舫,遣人來請的,紛紛攘攘。一見他到了,便你請我邀,喧奪不已。蘇小小俱一概回他道:「我今日自作主人,請一貴客,已將到了,沒有工夫。可拜上列位相公爺們,明日領教罷。」眾人都裡肯聽,只是請求不去。蘇小小便不理他,竟人內,叫人備酒俟候。不一時,鮑仁到了,見門前擁擠的僕隸,皆華麗異常,卻自穿著縕袍草履,到了門前,怎好突人。誰知小小早遣了隨車認,得的童子在門前等候,一見到了,便趕開眾人,直請他到鏡閣中去。小小早迎著說道:「鮑先生來了。山徑崎嶇,煩勞步履,殊覺不安。」鮑仁道:「珠玉之堂,寒儒踞坐,甚不相宜。」小小道:「過眼煙花,焉敢皮相英雄。」鮑仁道:「千秋義俠,誰知反在閨幃。」
二人正說不了,待兒早送上酒來對飲。飲不多時,外面邀請的又紛紛催迫,小小雖毫在不意,鮑仁聽了,只覺不安。因辭謝道:「芳卿之情,已領至透骨人髓矣。至於芳樽眷戀,即通宵達旦,亦不為長。但恨此時此際,眉低氣短,不能暢此襟懷,徒費芳卿之婉轉,而觸蜂蝶之憎嫌。倒不如領惠而行,直截痛決,留此有餘不盡,以待異日,何如?」小小道:「妾既邀接鮑先生到此,本當掃榻親薦枕衾,又恐怕流入狎邪之私,而非慷慨相贈之初心。況先生堂堂國士,志不在於兒女。既要行,安敢復留?」遂於座後,取出兩封白物,送鮑仁道:「百金聊佐行旌,靜聽好消息耳。」鮑仁收了,近前一揖,道:「芳卿之情,深於潭水,非片言所能申謝,惟銘之五內而已。」說罷,竟行。小小親送至門而別。正是:
遊人五陵去,寶劍值千金。
分手脫相贈,平生一片心。
鮑仁既去,且按下不題。卻說蘇小小送了鮑仁,方才次第來料理眾人。
眾人等得不耐煩,背地裡多有怨言。及見小小走到面前,不消三言兩語,只一顰一笑,而滿座又早歡然。故縱情談笑,到處皆著芳香;任性去來,無不傳為豔異。最可喜是王侯之貴,若憐他嬌。惜他美,便待之不啻上賓。尤妙的是歡好之情,若稍不濃,略不密,便去之有如過客。苦莫苦於人家姬妾,言非不工,貌非不美,淪於下賤,安得自由?怨莫怨於遠別妻孥,望又不來,嫁又不可,獨擁孤衾,淒涼無限。怎得如小小羅綺遍身,滿頭珠翠,鱠厭不甘,蠶嫌不暖,無人道其犯分而不相宜。故小小自十五而至二十,這四五年楚館秦樓之福,俱已亨盡。四方的文人墨士,與夫仕宦名流。無不過交、此時賈姨奔走慇懃,纏頭浸潤,也成一個家業了。每每稱羨小小道:「甥女當日高標為妓之論,雖一時戲言,做姨娘的還不以為然,到了今日,方知甥女有此拿雲捉月之才,方有此遊戲花柳之樂,真青樓之傑出者也。」蘇小小聽了,也只付之一笑。
忽一日,有上江觀察使孟浪,自恃年少多才,聞蘇小小之名,只以為是虛傳,不信紅裙中果有此人,偶因有事西吳,道過錢塘,胸中原有一個蘇小小橫在心頭,思量見他一面,便借游湖之名,叫了大樓船一隻作公館,備下酒席,邀了賓客,遂著人去喚蘇小小來佐酒。自恃當道官,妓女聞呼,必然立至。不期差人去時,蘇家一個老嫗回道:「姑娘昨日被田翰苑家再三請去西溪看梅,只怕明日方得回家。你是那位相公家?若要請我姑娘吃酒,可留下帖子,待他回來看了,好來赴席。。」差人道:「誰有帖子請他!是孟觀察相公叫他佐酒。」老嫗道:「我家姑娘從來不曉得做什麼酒。既要做酒,何不到酒肆中去叫一個?」差人因蘇小小不在,沒法了,只得將所說的話,一一回復孟浪。
孟浪沉吟半晌回想道:「他既是一個名妓,那有此時還閒著的道理?不在家,想是實情。」又吩咐差人道:「既是明日來家,明日卻是要准來伺候的。」差人領命,到了次日,黑早便去,連蘇家的門還未開,只得且走了回來。及再去時,蘇家老嫗回道:「方才有信,說是今日要回,只是此時如何得能便到?極早也得午後。」差人午後再去,還說不曾回來。差人恐怕誤事,便坐在門前呆等,直等到日落,也不見來,黃昏也不見影。只等到夜靜更深,方看見兩三對燈籠,七八個管家,簇擁著一駕香車兒,沿湖而來,到了門前下車時,差人忙忙要上前呼喚,只見蘇小小已酣酣大醉,兩三個侍兒一齊攙扶了進去。眾家人只打聽明白,說蘇姑娘已睡下了,方敢各各散去。差人見他如此大醉行徑,怎敢一時羅嗅?只得又回去,細細的稟知官府。孟浪道:「果是醉了麼?」差人道:「小人親眼看見的。三個丫頭挽他不動,實實醉了。」孟浪道:「既是真醉,再恕他一次,若明日再左推右托,便饒他不過。」
及到了第三日,差人再去時,侍兒回道:「宿醒未醒,尚睡著;不曾起身,誰敢去驚動他?」差人道:「你快去說聲:『這孟爺乃上江觀察使,官大著哩。叫了三日,若再不去,他性子又急,只怕還惹出事來。』」侍兒笑說道:「有捨子事?和尚道士。去遲了,不過罰兩杯酒罷休了。」差人聽得不耐煩起來。便走回船中稟道:「小人再三催促,那娼妓只睡著不肯起來,全不把相公放在心上。」孟浪聽了,勃然大怒道:「一個娼妓,怎這等放肆?須拿他來羞辱一場方快。」又想道:「自去拿他,他認我是客官,定還不怕。必須托府縣立刻拿來,方曉得利害。」即差人到府縣去說,府縣得知,俱暗暗吃驚道:「此人要津權貴,況且情性暴戾,稍有拂逆,定要口傷。」叫人悄悄報知蘇小小,叫他速速去求顯宦發書解釋,然後青衣蓬首,自去請罪,庶可兔禍。若少遲延,便不能用情。
侍兒俱細細與小小說知。小小聽了,還只高臥不理。倒是賈姨聞知著急,忙忙走到床前說道:「這姓孟的,人人都說他十分憊懶,你不要看做等閒。我們門戶人家,要抬起來,固不難,要作踐,卻也容易。你須急急起來打點,不可被他凌辱一場,把芳名損了。」蘇小小道:「姨娘不消著急。他這兩三日請我不去,故這等裝腔作勢,我無過勉強去走走便罷了,何必打點?」賈姨道:「不是這等說。據府縣說來,連官府也怕他三分。又來吩咐,叫你求幾位顯宦的書,去說個人情,你方好去請罪。若不是這等,便定然惹出禍來。」蘇小小被賈姨只管瑣碎;只得笑笑地走起身來,道:「花酒中的一時喜怒,有甚麼大禍?甥女因力倦貪眠,姨娘怎這樣膽小,只管催促?因穿了衣服,漫慢的走到鏡台前去妝飾?」賈姨道:「你此去是請罪,不要認做請酒,只須搭上一個包頭,穿上一件舊青襖,就是了,何消妝束?」小小又笑道:「妝束乃恭敬之儀,恭敬而請,有罪自消,如何倒要蓬首垢面、青衣輕薄起來?」遂不聽賈姨之言。竟梳雲掠月,妝飾得如畫如描。略吃些早膳,就乘了車兒,竟到湖船上來,叫人傳稟。
此時孟觀察正邀了許多賓客,賞梅吃酒,忽聽見說蘇小小來了,心上雖然暗喜,但既發作一番,那裡便好默默,必須哼喝他幾句,然後收科。因問道:「他還是自來,還是府縣拿來了?」左右稟道:「自來的。」孟觀察道:「既是自來,且姑容他進見。」一面吩咐,一面據了高坐,以便作威福。不片時,人還未到面前,而鼻孔中早隱隱(嘗)麝蘭之味,將他暴戾之氣,已消了一半。及到面前,雖然是淡妝素服,卻一身的嫋娜,滿面的容光,應接不暇。突然望見一個仙子臨凡,這孟觀察雖然性暴,然正在壯年,好色之心頗盛,見了這般美麗,恨不得便吞他入口,只礙著觀瞻不雅,苦苦按納。
蘇小小不慌不忙,走到面前,也不屈膝,但深深一拜,道:「賤妾蘇小小,願相公萬福。」盂觀察此時心己軟了,說不出硬話來,但問道:「我喚了你三日,怎麼抗拒不來,你知罪麼?」小小道:「若說居官大法,賤妾與相公腰隔天淵,如何敢抗?至於名公巨卿,行春遣興,賤妾來遲去慢,這些風花雪月之罪,妾處煙花,不能自主,故年年月月日日,皆所不免。賤妾雖萬死,亦不能盡償,蓋不獨為相公一人而坐,還望開恩垂諒。」觀察道:「這也罷了,但你今日之來,還是求生,還是求死?」小小道:「『愛之則欲其生,惡之則欲其死』,悉在相公欲中,賤妾安能自定?」觀察聽了,不禁大笑起來,道:「風流聰慧,果然名下無虛,但此皆口舌之辯才,卻非實學。你若再能賦詩可觀,我不獨不加罪,且當優禮。」小小便請題。觀察因指著瓶內梅花道:「今日賞梅,就以此為題。」小小聽了,也不思索,信口長吟道:
梅花雖做骨,怎敢敵春寒?
若要分紅白,還須青眼看。
孟觀察聽了,知詩意皆包含著眼前之事,又不亢,又不卑,直喜得眉歡眼笑。遂走下坐來,親手攙定小小道:「原來芳卿果是女中才子,本司誤認,失敬多矣。」因邀之人坐,小小道:「賤妾何才?止不過情詞曲折,偶會相公之意耳。」觀察道:「情詞會意,正才人之所難。」遂攜了小小,並坐在上面,歡然而飲。飲酒之間,小小左顧右盼,詼諧談笑,引得滿座盡傾。觀察此時,見他偎偎倚倚,不覺神魂俱蕩。欲要留小小在船中,又恐官箴不便,直吃得酕醄大醉,然後差人明燈持火,送了小小回家,卻與小小暗約下,到夜靜時,悄悄移小船到鏡閣下相就。如此者一連三夜,大快其心,贈了小小千金,方才別去。正是:
一怒雙眸裂,回嗔滿面春。
非關情性改,總是色迷人。
孟觀察去後,賈姨因問道:「這觀察接甥女不去,特著府縣來拿,何等威嚴。自你去請罪,我還替你耽著一把干係。為何見了你,只幾句言語,說得他大笑起來,這是何緣故?」小小道:「姨娘有所不知,但凡先要見甥女,後因不得見而惱怒者,皆是欣慕我才色之美,願得一見者也。至於苦不得見方惱,則此惱非他本心,皆因不得見而生,故甥女妝飾得可人,先安慰定他的欣慕之心,則後來之惱怒,不待言而自消矣。若青衣蓬首,被他看得不才不美,無可欣慕。不更益其惱怒乎?我拿定他是個色厲而內荏之人,故敢直見之而不畏。」賈姨聽了,不勝歡喜道:「我也做了半生妓女,進門訣、枕席上的訣、啟發人錢鈔的訣、死留不放的訣,倒也頗通,從不知妓女中還有這許多竅脈。怪不得甥女享此大名,原來還有這個秘訣。」蘇小小笑道:「有何秘訣?大都人情如此耳。」
自有孟觀察這番舉動遠近傳聞,蘇小小不獨貌美,兼有應變之才、聲名一發重了。蘇小小卻暗暗自思道:「我做了數年妓女,富貴繁華,無不盡享;風流滋味,無不遍嘗;從不曾受人一毫輕賤,亦可謂僥天之幸了。須乘此車馬未稀,早尋個桃源歸去,斷不可流落爐頭,償王孫之債。」主意定了,遂懨懨托病,淡淡辭人。或戒飲於繡佛之前,或遁跡於神龍之尾。蜂蝶原忙,而花枝業不知處;樓台自在,而歌舞悄不聞聲。此雖人事看明,巧於迴避;誰知天心有在,樂於成全。
忽一日,小小偶同了一個知己朋友,看荷花回來,受了些暑熱之氣,到夜來又貪涼,坐在露台,此時是七月半後,已交秋風冷,不期坐久,又冒了些風寒,染成一病,臥床不起。醫生來看,都說是兩感,多凶少吉。誰知小小父母久無,親戚雖有,卻也久疏,惟有賈姨娘往來親密,見小小病體十分沉重,甚是著急。因含眼淚說道:「你點點年紀,享了這等大名,正好嘲風弄月的,快活受用,奈何大之不仁,降此重疾。」小小道:「姨娘不要錯怪了天。此非天之不仁,正是天仁而成全我處,你想甥女一個女子,朝夕與鴻儒巨卿詼諧談笑。得此大名者,不過恃此少年之顏色耳。須知顏色妙在青春,一過了青春,便漸漸要衰敗,為人厭棄。人一厭棄,則並從前之芳名掃地矣。若說此時,眉尚可畫,鬢尚堪撩,我想縱青黛有靈,亦不過再五年、十年止矣。而五年、十年,無非轉眼,何如乘此香溫溫、甜蜜蜜、垂涎刮目之時,借風露天寒,萎芳香於一旦;假巫山雲夢,謝塵世於片時;使的的紅顏,不至出白頭之丑;累累黃土,尚動人青鬢之思。失者片時,得者千古,真不大為得計乎?姨娘當為甥女歡喜,不當為甥女悲傷。」賈姨道:「說便是這等說,算便是這等算,但人身難得,就是饑寒迫切、還要苟延性命,何況你錦繡叢中之人,一旦棄捐,怎生割捨?你還須保重。」小小似聽不聽,略不再言。
賈姨過了一日,見他沉重,又因問道:「你交廣情多,不知可有甚未了,要情人致意否?就是後事,從豐從儉,亦望示知。」小小聽了,勉強道:「交乃浮雲也,情猶流水也,隨有隨無,忽生忽滅,有何不了?致意於誰?至於蓋棺以後,我已物化形消,於豐儉何有?悉聽人情可也。但生於西泠,死於西憐,埋骨幹西泠,庶不負我蘇小小山水之癖。」說罷,竟奄然而逝。賈姨痛哭了一場,此時衣衾棺槨已預備端正,遂收殮了,停於中堂。賈姨見小小積上許多銀錢,欲要在他面上多用些,又恐妓家無靠,惹人是非,故退退縮縮,不敢舉行。
忽一日,三四個青衣差人飛馬來問道:「蘇姑娘在家麼?若在家,可少留半;若出門,可速速請回。我們滑州刺史鮑相公,立刻就要來面拜。」賈姨聽見,不禁哭了出來道:「蘇姑娘在是在家,只可恨死了,不能接待。若是這鮑相公要追歡賣俏,就煩尊駕稟聲,不消來了。」差人聽說,都吃驚道:「聞說蘇姑娘只好二十餘歲,為何就死了?果是真麼?」賈姨道:「現停樞在堂,如何假得?」差人沒法,只得飛馬去了。
不多時,早望見那鮑刺史換了白衣白冠,轎也不乘,直走馬而來。到西泠橋邊,便跳下馬來,步行到門,竟鳴嗚咽咽的哭了進乘來。及到樞前,不禁撫棺大慟道:「蘇芳卿耶!你是個千秋具慧眼,有血性的奇女子。既知我鮑仁是個英雄,慨然贈我百金,去求功名,怎麼就不待我鮑仁功名成就,來謝知己,竟辭世而去耶?芳卿既去,卻教鮑仁這一腔知己之感,向誰去說?豈不痛哉!」哭罷,思量了半晌,忽又大慟起來道:「這一段知己之感,還說是我鮑仁的私情,就以公論,天既生芳卿這般如花之貌,詠雪之才,縱才貌太美,犯了陰陽之忌,也須念生才之難,略略寬假其年,奈何花才吐蕊,月尚垂鉤,竟一旦奪之那?蒼天耶!何不仁之至此那?」只哭得聲息都無。
賈姨此時已問明侍兒,知是小小贈金之人,因在旁勸解道:「相公貴人,不要為亡甥女些小事,痛傷了貴體。」鮑刺史道:「媽媽,你不知道:人之相知,貴乎知心。他小小一女子,在貧賤時,能知我心,慨然相贈。我堂堂男子,既富且貴,反因來遲不能少申一報,非負心而何?日後冥冥相見,豈不愧死?」賈姨道:「相公既有此不忘之情,要報亡甥女,也還容易。」鮑刺史道:「他己玉碎香消,怎能相報?」賈姨道:「亡甥女繁華了一生,今寂寂孤魂,停棺於此,尚不知葬於何所,殊屬傷心。相公若能擇西泠三尺土,為亡甥女埋骨,使其繁華於始,而又能繁華於終,則亡甥女九泉有知,定當感激深厚。」
鮑刺史聽了,方才大喜道:「媽媽此言,甚是有理。」遂叫堪輿,在西泠橋側擇了一塊吉地。又叫匠人興工動土,造成一座墳墓。又自山名發帖,邀請闔郡鄉紳士大夫,都來為蘇小小開喪出殯。眾人見鮑刺史有此義舉,誰敢不來?一時的祭禮盈庭。到那下葬之日,夾道而觀者,人山人海。鮑刺史乃白衣白冠。親送蘇小小之柩葬於西泠。墳墓之內,立一石碑,上題曰「錢塘蘇小小之墓」。又為他置下祭田,為賈姨守墓之費。臨行又哭奠一場,然後辭去。
有此一段佳話,故蘇小小之芳名,至今與西湖並傳不朽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