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一
“旭达汗,其实有人愿意和你谈条件的,”一个声音从帐篷外传来,“比如说你的舅舅。”
“一个父亲,能把自己最心爱的两个女儿作为求和的筹码,他会在意这两个女儿生下的孩子么?蒙勒火儿·斡尔寒,”说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旭达汗声音里出现一丝颤抖,“我尊敬他作为草原的英雄,他能够摒弃人的怯懦和自私的爱做出那样了不得的事,可他不是我的外公,呼都鲁汗也不是我的舅舅……如果他们真的会对家族的血脉有感情,那么他们不会等三十年,等到受苦的女儿已经死了才回来!我在他们眼里什么都不是!”旭达汗的面孔微微抽搐,“大君,所以我是一个青阳人!”
“这是……一个很大的许诺。”
“哥哥,怎么样?”贵木压低了声音问,眼睛警惕地往四面张望。但没有人注意他们,城破在即,连金帐前的守卫们也惶惶不可终日,完全不像以往,以往他们机敏得就像是猎犬。
正中的毡子一边坐着含笑的呼都鲁汗,另一边是一个老人,黑而虬结的肌肉如同枯木,双眼中透着血一般的红色。老人正上下打量旭达汗,凶戾的眼睛里居然透出一股温暖。
“不要辜负我们的慷慨。”呼都鲁汗说,“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够获得那么优厚的条件了。”
“不,不是。旭达汗,我从你的眼睛里了解了你,你很骄傲,就像你的父亲。你想成为青阳的主人,当然不会答应一份践踏青阳尊严的盟约。我们不会让你为难,这份盟约会非常优厚,青阳部和朔北部在这份盟约中平等,青阳部永为北陆之主。但是,作为交换,青阳部要用全部的兵力支持朔北部渡海征伐东陆,我们在东陆获得的土地均归于朔北,青阳不得染指。为了确保你不会在得到我们的恩惠之后反悔,十年之内青阳部的兵力都交给朔北部支配。”
“我们不需要任何战利品,也不需要你的土地。神需要的仅仅是忠诚,你将遵照神的旨意,把青阳的兵力借给呼都鲁汗,向东陆大胤帝国开战!”
“外甥?”呼都鲁汗失笑,“我忽然想起在北都城里我还有这样两个外甥。”
“呼都鲁汗……拒绝了?只是拒绝和谈?没有任何其他表述?”比莫干看着旭达汗的眼睛,脸白得像纸,“原话是什么?”
旭达汗的思绪全乱了。在来这里之前他心里分析过形势,他认定是比莫干和淳国的私下盟约激怒东陆皇帝,所以东陆皇帝转而支持了朔北部和青阳开战。大胤必然也不希望草原上朔北部独大,这会是他谈判的机会。可是如果山碧空根本和大胤皇帝无关……他感觉自己即将被卷入一场不可逆转的巨变。那是一个巨大的命运转轮,但旭达汗不知谁在推动它。
“因为我也是个老人啊。”山碧空笑,举杯,“世子请。”
“全部权力?”呼都鲁汗吃了一惊。
“不,我只是想来看看老朋友。”山碧空说,“和您谈判的会是您的舅舅,朔北部世子呼都鲁汗,他很快就会来这里。此外,我想听听三王子真正的想法。”
“能为大君做事是我的荣誉,不知道大君要指派我什么样的事?”旭达汗手按胸口,声音坚定。
“贵木,别说了,我已经想好了。”旭达汗翻身上马,压低了声音,“即便冒着要死的危险,我也想见见蒙勒火儿·斡尔寒……我想见那个男人,已经想了很多年。”
北都城里放眼一片白茫茫,看不到人,帐篷上压着厚厚的积雪,寒风吹着羊皮帘子打在帐篷上“啪啪”作响。旭达汗和贵木就像是走在一座鬼城里,虽然仅仅几个月前这还是草原上最繁荣的大城。羊都已经杀完了,拉车的驽马也杀得差不多了,北都城里除了战马,只有人还在喘气儿了。用来预备好过冬的干草现在被挪做烤火柴,惊魂不定的人们对于温度格外敏感,他们终日蜷缩在自己小小的帐篷里,守着火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不说什么话,仿佛那层布料能够阻挡严寒、霜雪和朔北人的刀斧似的。
“来的是青阳部旭达汗那颜和贵木那样,您的外甥。”
比莫干沉默了很久,巨大的疲倦笼罩了他,他无力地靠在黄金宝座上,失神地望着旭达汗头顶上方。
“不……不是那样,”旭达汗轻声说,“我只是忽然想起母亲来。”
旭达汗走出金帐,贵木一头迎了上来。
“不,”呼都鲁汗的眼睛因为喝多了酒而兴奋得发亮,“我喜欢你所说的甘美的水、美丽的少女和楼阁连云的城市。我没有仇恨,我只是想要更广阔的疆土。我的愿望能得到辰月的支持么?”
他吃了一惊。大帐里并没有奢靡淫艳的场面,地下摊开几十张毡子,毡子上摆着新烤的肉和飘香的马奶酒,那些喘息和呻|吟都是角落里几个搂抱在一起的女人发出的。看见旭达汗进帐,她们立刻松脱开,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帐篷里只剩下男人,近百名狼骑兵的精锐散坐着饮酒,此刻都抬起头,沉默地看着旭达汗。
“说得对,可我想说的是,他是为了某个目的还活着的,如果他的心愿达成,他就该死去了。那个心愿就在我们前面不远的地方。”山碧空幽幽地说。
“该去见见。如果我没有猜错,他们带着礼物来的。”山碧空忽然说。
“那他还派哥哥你去?要押上你的命去探探朔北人的话?”贵木冷笑,“可他想不到朔北部不愿意和他的使者和谈,却愿意和哥哥你和谈吧?”
“这是赞美么?”呼都鲁汗的嘴角带着一缕笑意。
“狼主不会见你的。”山碧空说,“因为你们手里已经没有足以让狼主动心的东西了,换而言之,所谓的大君,如今已经是穷途末路。”
他明白自己被安排在这座残破而寒冷的帐篷里等待是为了什么,如果他是主人,他也会用这种办法折磨来人的锐气,先让他惊悚不安,再从谈判中获得好处。
旭达汗默默地站在宝座前,没有一丝表情,脸上的线条冷硬如刀。
“好,趁夜出发,我会给你三十个人,三十匹快马,你们悄悄出城,不要让别人知道,如果这时候暴露了和谈的事情,只怕北都城里的人心会乱成一团。”比莫干又是一声叹息,他在几天间苍老了许多,“和朔北人和谈的人,是玷污祖宗的罪人……不过我不是说你们,我是说我自己。”
“却是在这样的情境下,让人有些不习惯。”山碧空微笑,“不过我一直很记挂三王子,那时候在北都城,三王子令我印象深刻。”
旭达汗觉得自己沉入那双血红色的眼睛了,就像被血池吞没,无从抗拒,不能挣扎。他的心里异常平静,甚至有隐隐的喜悦。他回到家了,在这里不会有人嘲笑他的血统,也不会再有人斥责他用心险毒,更不会有人把羊血擦在他的唇边。他的身体里有另一个旭达汗苏醒了,旭达汗·斡尔寒,一匹生来失群的狼,第一次看见漫延到天边的大狼群。
“进攻东陆?”旭达汗脱口而出,“这不可能,你们无法渡过天拓海峡。”
帐篷帘子被掀开了,一个撑着拐的人走了进来,对旭达汗一笑。
呼都鲁汗刚刚举起杯子,有人在帐外说,“世子,北都城有和谈的使者来!”
“北都城么?”旭达汗再一次汗流浃背,“我不相信,你们为了北都城而来,却要在夺下之后把它送给我?我在你们的眼里是一个容易蛊惑的孩子么?”
他沉吟了片刻,“山碧空先生,你们从这场战争里会得到什么?”
呼都鲁汗松开了手,也坐在旭达汗身边,“旭达汗,我们都是草原人,说最直接的话。说得好,大家就是好朋友;说得不好,虽然你是我的外甥,但我们还是敌人,我也要砍下你的头。”他说得坦荡又真诚,“我希望给你一个机会,你应该对我说实话,我知道比莫干对你并不好,你当年曾经想要杀了他当上大君,现在有什么理由为他卖命?仅仅为了你帕苏尔家子孙的尊严么?”
比莫干低下头,再一次陷入沉默,很久,他低声说,“旭达汗,对于我们过去的争斗,你的心里还存着伤口吧?”
“那么世子呢?世子想要的也仅仅是那座北都城么?”
“大胤就要死了,神已经抛弃了那国度。”山碧空低沉地说。
他伸手抹去脸上的雪花,掀开了金顶大帐的羊皮帘子。
他记起那些冷得让人绝望的夜晚了,他因为一些小事被那些贵族告状,被父亲禁闭在帐篷里,冻得瑟瑟发抖。他在最深的黑暗里无声地咆哮,他咆哮说,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们后悔,因为你们不该看错一个人!他的名字,叫旭达汗·帕苏尔!
“十年,足够我们夺取东陆四州了。我曾听东陆的商人们说,那里有几十几百座城市比北都城更辉煌,人们住在叠层的高楼里,瓦片上涂满黄金,那里的贵人们人人都穿锦绣戴宝石,东陆的女人柔软得像水,甜得像蜜糖,男人会恨不得把她们喝下去……那时候你的舅舅会砍下东陆皇帝的头,坐他的宝座,搂着他成千上万的女人。”呼都鲁汗微笑着说,“那时候你会不会嫌弃北都城的破旧,来东陆投奔我呢?”
呼都鲁汗皱了皱眉,“他老了,很固执。”
旭达汗的目光默默地扫过路边的凄凉景物,而后转向天空。他长长地舒出一口气,仿佛他的心里藏了一口极压抑的气他要吐出来。
“哥哥你要整个草原?”贵木抬起头,“你想当真正的大君……不是朔北部扶植的大君!”
“一份很大的礼物,那就是北都城。”山碧空说,“旭达汗·帕苏尔,我了解这个人,他把自己的心藏得很深,但是强烈的欲望和不甘总是暴露他自己。”
呼都鲁汗背着手走向帐篷外,指着不远处那座黄金装饰的大帐,“我亲爱的外甥,我给你时间去思考。那里就是我的帐篷,你可以当青阳的英雄,拔刀杀进来,看看能不能要我的命;如果你想好了,接受了条件……我的帐篷里很温暖,有美丽柔软的女人,也有我的许诺。”
“是不敢,不是没有。”比莫干疲惫地笑笑,“旭达汗,我还是了解你的,你心里如果一点埋怨没有,那你也不是旭达汗了。”
旭达汗紧紧地抿着嘴唇,沉默着。
“本该是你的,我们只是交还给你。”呼都鲁汗淡然地说,“这是你外公的意愿,他让我告诉你,他终将回到北方的雪原去,带着他的狼群。他非常爱他的女儿,你的母亲,可惜她已经死了。这份爱他会转交给你,身兼青阳部帕苏尔家和朔北部斡尔寒家族血统的你,将会成为草原的大君!”
“出发之前我已经猜到。”旭达汗说。
出了金帐,贵木一把拉住旭达汗的胳膊,脸上满是焦急,“哥哥,你别犯傻啊!比莫干说是这么说,可如果我们出城和谈的事情被城里的人知道了,一定会被看做叛徒,到时候比莫干杀了我们,我们都没话可说。何况我们虽然有朔北血统,可也姓帕苏尔,我们能做那玷污祖宗的事?”
“这个许诺算得了什么呢?”呼都鲁汗摊开双手,踱着步放声欢笑,“我们还准备了一份更大的礼物送给你。”
比莫干诧异地抬起眉毛看着他,“你猜到了?”
“绝对不会泄露半分!否则盘鞑天神让我死在刀剑之下!”旭达汗发了恶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