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大寿篇之破立
此话一出,饶是高棣养气功夫不错,也控制不住难看的神色,薛古这一番话不但是在打他的脸,而且是在跟他划清界限,从一进门薛古就不肯称他为陛下,到如今更是当着他的面遥尊高治为主,高棣焉能不怒。
高旦一见高棣脸上虽不动声色,但眼里透出的杀机却越来越盛,心中大呼“不好”,赶忙插嘴道:“薛师糊涂!”
高旦的插嘴引来了众人侧目,高旦强装镇定地对薛古道:“薛师,孤且问你。大寿可是高家的天下?”
薛古笑道:“自然。”
高旦:“我父皇乃大寿太宗文皇帝膝下第二子,乃高氏血脉,天下皆知,他坐江山,天经地义。”
薛古莞尔一笑道:“文帝子嗣除了你父亲和当今之外,尚有七人在世,难不成这七人也可荣登大位?”
高旦笑道:“自然不行,他们既无遗诏以正法统,也无大功安定人心。我父皇却不一样,论法统有先帝密诏为证,论大功更不遑多让,一战败尽蒙女五十万铁骑,保边境百年平安,中原历数千年,哪朝哪代君王能做到?单单这一条天下谁能比肩?倘若如此,我父皇若还没有资格执掌江山,那天下谁敢有资格?”
薛古像是听了什么笑话一样,气喘吁吁地笑道:“按你的说法,蒙女若能横扫中原,那我中原子民也须拜服他马蹄之下?毕竟草原横扫中原,这也是千年未有之事。”
高旦正色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两者不可同日而语!”
薛古没有理会高旦的话,而是直接盯着高棣道:“大破蒙女,保边境百年平安,确是震铄古今的绝世奇功,老朽不似那些世家子,颠倒黑白,说此事是贵人残暴弑杀。就此事而言,老朽颇为认同。否则,纵然今日贵人就算打过江去,天下归一,老朽除非全家死绝,贵人也别想踏上大门台阶一步。”
高棣也冷冷地盯着薛古道:“如此说来,朕今日入得文门靠的是战功,而非身份?”
薛古道:“然也,一是贵人不世之功,二是贵人身负先帝血脉。仅此而已。”
高棣几乎是咬着牙问道:“你既认可朕的血脉,为何不尊朕为主?”
薛古笑道:“贵人可有先帝遗诏以正法统?”
高棣脸不红心不跳道:“朕若无先帝密诏,焉能尽起西北之兵一路东进?那高治小儿冒天下之大不韪,残害先帝,窜夺皇位,哪有人君之像?薛师为何偏袒于他?”
薛古冷哼一声道:“当今继位,乃是大行皇帝临终之时,当着众皇族宗室、朝廷大员的面亲自指定,老朽跪坐一旁执笔记录,焉能有假?而贵人你的密诏……呵呵,大可去问问天下人,谁会相信?”
高棣顿时语塞,高棣原先起兵时,密诏无非就是个借口,在他看来,只要打进龙城,天下人也就捏着鼻子认了这事,毕竟说大了是藩王造反,说小了也就是皇室内讧,都是文帝血脉,谁当皇帝天下都是姓高。
可当他转战千里,回到龙城登基才发现,阻力大的超乎他的想象。为此,在他的怒火之下,两京的世家大族子弟人头落地者足足有两万三千人之多,才堪堪将反对之声压住,硬着头皮登上了皇位。纵然如此,各个世家大族依然明里暗里跟他作对,他又不能把人都杀了,不然他一个光杆皇帝如何治理如此广阔国土。
最可气的是南方皆不认他,北方又复乱,看似他天下无敌,可架不住对手太多,他如今这皇位坐着就像坐在火架上烤一样。只落得一个心力交瘁。
可见,名正言顺对于他来说是多么迫切得到的认可。其他的世家门阀他是不指望了,现在唯一的稻草就是这号称万世之师的文坛泰斗的薛氏给他支持了,若是薛氏点头,既能让一些世家门阀闭嘴,又能让那些追随他的寒门更加死心塌地,天下百姓也不会对他指指点点。
为此,他不惜放低身段,亲自登门,就是为了让薛古支持自己,让他的名不正言不顺稍微名正言顺些,可这薛古却比他想象中的难啃,不但滑不溜秋,到后面更是直接不顾身家性命斥责于他,让他心中是又苦又恨。
薛古见高棣语塞,同时脸上表情闪过一丝痛苦,有些不忍,叹了口气柔声道:“贵人可知,先帝为何传位今上,而非是传位于你?想必这个疑惑在你心中已经多年,不若老朽今日便为你说说其中缘由?”
此话一出,在座的众人无不大惊,都静静地竖耳倾听。高旦见状,当即一个眼色给了一旁的林翔,林翔会意,赶忙轻轻地起身,招呼厅内众人出去,然后关上厅门,只留高棣父子和薛古三人在内。
等众人退去,高棣压制着内心的激动问道:“薛师,此间止有我们三人,有何话大可直言。”
薛古叹了口气,悠悠道:“自懿文太子薨逝后,先帝诸子中以你最为年长。当年你以天纵之资立下赫赫战功,年龄威望皆凌驾于诸皇子之上,先帝对你也是颇为满意,悉心栽培,若无意外,你本该是储君不二人选。”
高棣木然的点了点头,算是认可薛古的说法。
薛古见高棣没有插嘴,就继续说道:“可后来风向就变了,你又可知为何?”
高棣不确定道:“功高盖主?”
薛古摇了摇头道:“是,也不是。”
高棣疑惑道:“何解?”
薛古叹了口气道:“纵然远在虞州的陛下就站在面前,老朽也敢冒天下之大不闱说一句,你比他强。甚至某些方面,你比先帝强!可也正因如此,你才错失大位!”
高棣更加糊涂,疑惑道:“难道强还有错了?”
薛古无奈道:“你性子刚毅,过于霸道。若你是朝臣,你是希望你的君上是当今陛下这般如沐春风的少年,还是你这般揉不得沙子的严君?”
高棣傲然道:“身为帝王,自当威压四方,睥睨天下!似高治这般柔柔弱弱的样子又哪来的胆魄执掌乾坤、教化万民?天下至尊自当一言九鼎、言出法随,焉能让臣子把控,被束之高墙做娃样子?究竟这天下是姓高的还是世家门阀的?高治那小子但凡有我高氏血脉半分气魄,朕又如何凭两万边军横扫天下,将他赶至江东,龟缩不出?若是太祖高皇帝重生,怕是要一掌拍死这不肖子孙!”
薛古哈哈一笑道:“你如今也算坐得这大位了,其中滋味如何?治理天下就凭你一人可行否?没有朝臣支持,你的声音能传多远?你的志向能否出的玄武门?你读了那么多书,难道不闻昔年大周正帝临终前嘱咐明帝的民为水,臣为舟,君乃舵手之言?天下朝代更迭犹如扁舟翻船,若是船不坚,任你御舟之术天下无双,也难抵抗波涛汹涌。而这天下之舟是谁?朝臣?错!是世家门阀,若无世家门阀牧民,单凭君王有通天大才亦无济于事。你如今不需要舟船,便妄图以双手遨游天下河海,舍本求末,你自己不觉可笑?你厌恶世家,重用寒门,这世家焉能容你?莫说是你,就是先帝,乃至高祖开国武皇帝面对世家牧民的千年格局亦是无能为力。这天下,说白了,姓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君御臣,臣牧民,这是自大华太祖统一宇内以来,千年沿袭的道理,谁能改变?高祖开国武皇帝天纵奇才,为了改变这一格局,开创科举先河,可是结果呢?寒门学子能出头者寥寥无几,若想成就高祖之愿,区区几十年的光景难如登天,那是需要百年甚至几百年数代帝王孜孜不倦地推行方才见效的大计。先帝就是知道事不可为,为了天下稳定,才又重新亲近世家门阀,因为这是大势所趋。你仗着彪悍军功而轻视世家,不识大势,不顾大局,若是你继位,这天下不出十年必有动荡!须知,至刚易折。先帝为了高氏也好,为了天下也罢,都万万不能立你为储。先帝将你赶去牧边,一来是为了让你远离朝堂,以免遭受世家报复。二来,是怜你之才,望你还记着自己的血脉,为大寿守卫国土,保国家安宁!可你都干了什么?妄动兵戈,霍乱天下!”
高棣被薛古说的脸上一阵白一阵青的,好不恼火,薛古也不理会他脸色难看,径直继续说道:“为君,你过于强势。为臣,你功高盖主。如此,先帝焉能放心将天下交到你的手中。非是老朽妄言,你看看你自己所作所为。先帝尸骨未寒,你就尽起西北边陲精锐举旗造反。西北、龙城两仗先后逼死太祖之子潼王和太祖孙子东留王,皆是皇室举足轻重的嫡亲血脉。你以后如何面对大寿列祖列宗?后来你打进了龙城,凭大胜之威强按世家低头,更是谁不服你就只能死在屠刀之下,两万三千多条无辜性命啊!你如何下的去手?这可不是蒙女异族,这可是我大寿子民啊!你说说你,为臣,你目无君王。为子,你枉为人子。为兄,你手足相残。为君,你残忍嗜杀!你一人就占尽了不忠不义不仁不孝之名,老朽真不知你有何脸面执掌天下,教化万民?”
“啪”地一声,高棣身前的案几被愤怒地高棣一掌居然拍得四分五裂,这动静惊动了厅外的众人,尤其是高棣带来的亲兵,顾不上皇帝和太子传唤,就在天统军中军御卫营统领陈雄的带领下,提刀鱼贯而入,一阵肃杀的气息顿时充斥着厅堂乃至整个薛府,只需高棣一声令下,今日薛府鸡犬不留!
高旦赶忙呵斥道:“放肆!谁让你们进来的?都出去!”
众人见高棣父子二人无恙,赶忙按照太子的吩咐,快速退出厅堂,只是被高棣拍碎的案几在他们众人的心中造成了不小的震撼,他们都知道高棣作战勇猛、武艺高强,只是没想到高棣的武功已经到了这种境地,一掌能将如此厚实的红木案几拍成这个样子,这天下,单论武力怕是难有比肩的存在。
待众人退出,高旦看了一眼脸色铁青的高棣,赶忙对着薛古劝道:“薛师当知我父子二人今日前来,不坐龙辇,轻装简行,完全是出于对渤南薛氏和薛师的敬重,也表明了我父子并不打算以势压人,完全按弟子之礼诚心敬拜。薛师又何苦挖苦我父皇,若是我父皇真如薛师所言那般,怕是碎的就不是这案几了。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薛师三思啊!”
薛古哈哈一笑道:“老朽若是贪生怕死,当日你父子二人在太庙祭天之时,早就上表称颂了,何必等到今日?你们若是觉得老朽府中上下二十六颗头颅碍眼,大可取走。”
高棣一听这话,猛然站起,双眼通红,仿佛要滴出血一般,脸上青筋毕现,拳头捏地啪啪响,杀气腾腾地盯着薛古咬牙切齿道:“薛师,一日为师终身为师!无论如何,朕!今日不会杀你,往后也不会杀你。只是,你今日之言,朕会记住,朕亦希望你记住朕今日之言,朕在此立誓,你这阖府上下身家性命如若横死就只会死在高治刀下,高治若不杀你全家,朕就每日在他身上剐二十六刀,一日不杀,剐二十六刀,两日不杀剐五十二刀,三日不杀剐七十八刀,剐至二十六日,若他不死,朕就允他苟延残端一年,再重新剐过。若这期间,你府中有一人病死老死,那就加倍,二十六刀变五十二刀。朕相信,用不了多久,这一天很快……很快……就回来了!因为你今日之言让朕下定决心,纵然杀光整个东边,也要活捉高治,让他爬回龙城完成朕今日之誓言!”
高棣这句话就像来自地狱的恶鬼发出的诅咒一般,阴森渗人,句句带血。就连高旦都觉得通体生寒。薛古纵然将生死置之度外,也不由得被高棣这句话给渗得胆战心惊。颤抖地咆哮道:“高棣!你这个暴君!你……你……焉敢如此?你……你……你就不怕会遭天谴吗?”
高棣看都不看薛古一眼,径直走向门口,边走边用那冰冷到极致且不带一丝情感的声音缓缓说道:“你自诩圣贤,因你一念却使天下堕入无尽血腥。”
高棣用力双手推开门后,轻轻侧过头来继续说道:“薛师,这是朕最后一次唤你,往后,你我将不复相见。待高治被擒回龙城之日,便是你薛氏消失在世间之时,从今往后,世上再无渤南薛氏,以后也不会有渤南薛氏这样的世家出现。不但是薛氏,还有徐、李、刘、蔡、吴、邓六姓为首的世家门阀也将消失在历史长河之中!朕!将会开天辟地,再造乾坤!你且,拭目以待!”
说完,高棣便头也不回地走了。高旦此时也顾不上呆若木鸡的薛古,赶忙在亲卫的护送下追赶高棣而去。
等高棣一行人出了薛府大门,薛古的两个孙子薛通和薛柏才赶忙奔进厅来,见薛古木然的坐在一边,双目无神,口中不知在无声呢喃着什么,不由大惊失色。赶忙上前探视。
随着二人的靠近,薛古才回过神来,摆了摆手道:“无妨,我没事,你二人不必担心。”
薛通轻声道:“爷爷,您何苦顶撞于他?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就算您不愿屈就于他,也不须如此啊。我薛门于他父子有师生之恩,他纵然心有不甘,也不会过于为难。可如今闹到这番田地,怕是今后……今后……”
不等薛古回话,一旁的薛柏就插嘴道:“大哥,你胆子忒小,怕他作甚?大不了我豁出性命不要,也要护送全家离开,咱们这就启程,到虞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