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第六章:明清
(公元1368年——公元1839年)
贾宝玉说:
“说了半天,并没个明心见性之谈,
不过说些什么文章经济,又说什么为忠为孝,
这样人可不是个禄蠹么?”
浦江清 (1904——1957) 西南联大中文系教授
江苏松江(今上海市松江区)人,著名古典文学研究专家。曾任教于清华大学、西南联合大学、北京大学。与朱自清合称“清华双清”。著有《浦江清文录》《屈原》及《杜甫诗选注》(合作)等。
胡适 (1891——1962) 西南联大文学院院长
曾任北京大学校长、西南联合大学文学院院长等职。拥有三十六个博士学位(包括名誉博士),是世上拥有博士学位最多的人之一。他著述丰富,在文学、哲学、史学、考据学、教育学、伦理学、红学等诸领域都有 较深研究并开风气之先,是中国新文化运动的奠基人与领袖之一。
《三国演义》
浦江清
折戟沉沙铁未消,自将磨洗认前朝。
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
这是晚唐时代诗人杜牧的《赤壁》绝句。赤壁之战是历史上有名的一仗,这首短短的绝句也是唐诗中间有名的。当时曹操统领了号称八十余万水陆大军,占据荆州,追击刘备,威胁东吴,他的雄图大略,自然在乎削平天下,绝不是为了铜雀台上缺少两位江南美人。诗人的设想是无中生有的,不合乎历史事实的。不过历史是历史,诗是诗。诗有诗的艺术,有诗的真实性。那一仗是周瑜侥幸成功了,要不然的话,东吴的生灵涂炭,连他自己的妻室被抓到铜雀台去也是完全可能的。通过“铜雀春深锁二乔”这样一个鲜明的形象,把当时东吴的危机和周郎侥幸成功的这个历史事实着重表现出来,是这首短诗的艺术创造。
这里我们想到《三国演义》这部书。“孔明用智激周瑜”那一回书,似乎是得到杜牧诗句的启发的。诸葛亮劝周瑜不必劳师动众,只要肯把大乔小乔献给曹操,曹兵百万之众便可卸甲卷旗而退,并且他假装不知道大乔小乔是谁,还把曹子建的《登台赋》增改了字句作为证据,特地用来激恼周郎。好像不这么一激,周瑜还没有拒曹的决心似的。这些都是小说家凭空杜撰,完全无中生有,不合历史事实的。不过历史是历史,小说是小说。小说和诗密切地接近,都是艺术的创造。那一回书尽管是无中生有,却把诸葛亮和周瑜的两个典型性格表现得很真实。《三国演义》的源头很古,最早在晚唐时代已经有讲述三国故事的通俗说书,所以我们决不定是说《三国志》的由于杜牧诗句的启发添造出这段情节呢,还是杜牧听过通俗说书偶然用来作为诗的典故呢,两方面都有可能性,且不必管它。我们借用这个例子来说明小说和诗歌的密切接近和血肉通连。长篇小说,按照文学理论,属于大型史诗这一类型;小说是散文体的史诗。
必须分别,《三国演义》不是历史书而是历史小说。如果一一对证历史,不符合史实的部分很多。前人批评过这部书说“七实三虚”,七分是真人真事,三分是虚构的。照我们看,虚构的部分绝不止三分,就是连真人真事的部分也是经过文艺性的改造的。与其说“七实三虚”,不如说“三实七虚”,更其恰当。越是虚构的部分,文艺价值越高。拿赤壁战争来说,这一仗的描写从头至尾用了整整八回书,写得紧张生动,有声有色,极其精彩的。如果对证历史,三分是实,七分是虚。黄盖献诈降计是实事,苦肉受刑是增设的;阚泽实有其人,密献诈降书是虚;东吴定下火攻计是实,主要出于黄盖的计谋,诸葛亮和周瑜斗智是虚。诸葛亮借箭、借东风更是虚。蒋干偷书和庞统献连环计都是虚。人物是真,事情是假。苏东坡《赤壁赋》说曹孟德“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这是形象化的语言,概括了曹操的精神面貌,可是赋什么诗,怎样横槊,没有交代。《三国演义》就更具体地描写这个形象。曹操正唱着他的得意的“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的那篇《短歌行》,而且一横槊便把个刘馥刺死了。刘馥实有其人,而且确实死在建安十三年,正是赤壁之战的那一年,可是谁知道他死在曹孟德横槊赋诗的当儿呢?小说家信手拈来,不可相信,但也无法批驳,妙在虚中有实,实中有虚,捏合得情景逼真。
据《三国志·诸葛亮传》裴松之注引“郭冲三事”:
亮屯于阳平,遣魏延诸军并兵东下,亮唯留万人守城,晋宣帝率二十万众拒亮,而与延军错道,径至前,当亮六十里所。侦候白宣帝,说亮在城中,兵少力弱。亮亦知宣帝垂至,已与相逼,欲前赴延军,相去又远,回迹反追,势不相及,将士失色,莫知其计。亮意气自若,敕军中皆卧旗息鼓,不得妄出庵幔,又令大开四城门,扫地却洒。宣帝常谓亮持重,而猥见势弱,疑其有伏兵,于是引军北趣山。明日食时,亮谓参佐,拊手大笑曰:“司马懿必谓吾怯,将有强伏,循山走矣。”候逻还白,如亮所言。宣帝后知,深以为恨。
以上为郭冲三事文,注下有难者曰云云,驳此事之非实。加以论断曰:“故史书,对人民大众讲说历史上的战争故事和英雄人物,讲说某一个朝代的兴亡始末;原来是口头的文艺创作,从他们的累代相传的讲说底本称为‘话本’的东西,通过文艺作家的加工编写,产生了大批演义小说。”《东周列国志》《三国演义》《隋唐演义》等,都属于这一类,向来被称为演义小说的,按照它们的内容,可以叫作历史小说。它们是民族形式的历史小说。这类东西有点像欧洲中世纪流行的历史传说和英雄故事书,同样渊源于人民口头创作,同样是封建时代的文艺作品。《三国演义》的作者罗贯中,生活在元末明初(约1330——1400),是一位伟大的通俗文艺作家。三国故事的流传到了他的时代已经有五百年的历史,他继承了丰富的民间文学遗产,再参考了史书里的材料,编写成这部历史和文艺融合得恰到好处的天才杰作,在演义小说中是一部典范的、最成功的作品。
晚唐诗人李商隐在《骄儿诗》里描摹他小孩的淘气情况,有“或谑张飞胡,或笑邓艾吃”两句诗,可见在晚唐时代三国故事已经普遍流行了。《东京梦华录》记载北宋首都汴京(今开封)的“京瓦伎艺”中间有“霍四究说三分,尹常卖五代史”。京瓦是京城的瓦市,热闹的人民市场,活跃着各色各样的大众化的娱乐杂伎。霍四究不知是何等样人。“常卖”是京都的俗语,指在街头叫卖小商品的,大概讲五代史的尹先生曾经是这样一个行当出身的。由此推想,霍四究也不会是怎样博雅的人物吧?从记载,北宋的汴都和南宋的都城临安(今杭州)里,演说史书的名家有孙宽、李孝祥、乔万卷、许贡士、张解元、张小娘子、宋小娘子等。这里贡士、解元等称呼不是真的科举上的身份,乃是社会上对于一般读书人的美称。演史家要按照史书编造故事,其中尽有些有相当学问的读书人,不过这班读书人必定是穷得可以的,在科举上断了念头,不想往统治阶级里爬了,他们转向(为)人民大众服务,坐在茶馆里说古书了。这样他们把掌握在封建统治阶级手里的历史知识搬运给人民,同时结合人民的道德标准批评了历史人物,结合人民大众的艺术创造能力把历史事件越发故事化了。在说书界中还有和演史家并立的“小说”家,讲说传奇、鬼怪和反映社会现实生活的短篇小说的,这派的说书艺人捏合故事的本领更高,不像演史家的一定要依据史书,带点书卷气的。这派的有名艺人中,有故衣毛三、枣儿徐荣等,从他们的称号可以推想他们的阶级出身,大概是卖过旧衣服,开过枣儿铺的。总之,无论读书人也好,做小买卖出身的也好,他们现在同属于一个阶级,就是在市场里说书讲故事的伎艺人。讲说的是他们,编造话本的也是他们。他们属于小市民阶级,处在社会下层,是被压迫者,是老百姓。他们的口头文艺创作,主要反映市民阶层的思想意识。不过在都城里活跃的说书业者,原是从各个城市里集中得来的,说书业普遍于全国,普遍于城市,也深入到农村。说书的是走江湖卖伎艺的,他们接近广泛的人民大众,所以他们的文艺创作合乎人民大众的口味,反映人民大众的愿望的。封建时代有两种文化,一种是封建统治者的文化,一种是人民大众所创造的文化。说书艺人的口头创作集中表现了人民大众的文艺创作才能,从这里成长出民族形式的小说,替施耐庵、罗贯中、吴承恩、吴敬梓、曹雪芹的文艺天才开辟了广阔的道路。
宋代说三分的话本可惜没有能够流传下来。我们所看到的最古的三国故事的话本是元刊本《三国志平话》,书分三卷,上面是连环图画式的插图,下面是话本的本文。我们可以看到老百姓所创造的三国故事,是生动灵活的,可是但具轮廓,缺乏细致的描写。三国故事经过多少人的讲说,若干代的创造,面貌未必相同,这不过是某一时期的某一种本子罢了。那些话本本来是简陋的,留出供说书者铺张增饰的地步,从师父传徒弟,徒弟再传徒弟,各有巧妙,各有创造,不可能完全记录下来。在元代戏曲文学里,涌现出好些三国故事的剧本,这些剧本帮助增加三国故事的情节和三国人物的性格刻画。罗贯中总结了这笔丰富的文艺遗产,重新创造,重新考订史实,在不违背历史事实的原则下进行文艺创造的工作。三国故事到了他的手里,才成为完整的杰出的文艺读物,比之元刊本《三国志平话》大不相同了。
宋人笔记说:“讲史书者,谓讲说《通鉴》、汉、唐历代书史文传兴废战争之事。”“讲史”一称“演史”,各人标榜一部正史,有讲《汉书》的,有讲《三国志》的,尽管讲得很野。“演义”就是演说大意的意思。讲史家的话本,叫作“平话”或者“演义”。(在当时,它们不叫作“小说”,“小说”指短篇故事。)《三国演义》的正名应该是《三国志演义》。嘉靖刊本三国演义题书名作《三国志通俗演义》,里面标题:“晋平阳侯陈寿史传,后学罗本贯中编次。”陈寿的《三国志》就是《二十四史》里的正史。其实《三国演义》和陈寿《三国志》根本是两部书,性质完全不同。所以这样标题的原因,一是说明这部小说的史料依据,一是还要抬出正史来希望见重于知识阶级。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罗贯中确实在史书里用过一番功夫,做了史书材料和人民口头创作双方融合统一的重编工作。他把向来话本中间离开历史事实太远的部分删去了,并且根据史实的轮廓添加文艺性的描绘。因此《三国演义》获得了所谓“雅俗共赏”的优点。
罗氏原本二十四卷,共分二百四十节,每节用七言单句标目。我们通常阅读的《三国演义》,分一百二十回,以七言或八言两句标目,是清初人毛宗岗的评定本。毛本基本上是罗贯中的原著,只有细节的修改和语文上的修饰,那些修改是有更求完善的企图的。新近作家出版社印行的《三国演义》就是大家熟悉的毛宗岗的修改本。
节选自浦江清《中国文学史稿·明清卷》第一章,“第二节 三国演义”
《水浒传》
胡适
我想《水浒传》是一部奇书,在中国文学史占的地位比《左传》《史记》还要重大的多;这部书很当得起一个阎若璩来替他做一番考证的工夫,很当得起一个王念孙来替他做一番训诂的工夫。我虽然够不上做这种大事业,只好让将来的学者去做,但我也想努一努力,替将来的“《水浒》专门家”开辟一个新方向,打开一条新道路。
简单一句话,我想替《水浒传》做一点历史的考据。
《水浒传》不是青天白日里从半空中掉下来的,《水浒传》乃是从南宋初年(西历十二世纪初年)到明朝中叶(十五世纪末年)这四百年的“梁山泊故事”的结晶————我先说这句武断的话丢在这里,以下的两万字便是这一句话的说明和引证。
我且先说元朝以前的水浒故事。
《宋史》二十二,徽宗宣和三年(西历一一二一)的本纪说:
淮南盗宋江等犯淮阳军,遣将讨捕,又犯京东江北,入楚海州界。命知州张叔夜招降之。
又《宋史》三百五十一:
宋江寇京东,侯蒙上书言:“江以三十六人横行齐、魏,官军数万无敢抗者,其才必过人。今清溪盗起,不若赦江,使讨方腊以自赎。”
又《宋史》三百五十三:
宋江起河朔,转略十郡,官军莫敢撄其锋。声言将至〔海州〕,张叔夜使间者觇所向,贼径趋海濒,劫钜舟十余,载卤获。于是募死士,得千人,设伏近城,而出轻兵距海诱之战,先匿壮卒海旁,伺兵合,举火焚其舟。贼闻之,皆无斗志。伏兵乘之,擒其副贼。江乃降。
这三条史料可以证明宋江等三十六人都是历史的人物,是北宋末年的大盗。“以三十六人横行齐、魏,官军数万无敢抗者”————看这些话可见宋江等在当时的威名。这种威名传播远近,流传在民间,越传越神奇,遂成一种“梁山泊神话”。我们看宋末遗民龚圣与作宋江三十六人赞的自序说:
宋江事见于街谈巷语,不足采著。虽有高如、李嵩辈传写,士大夫亦不见黜,余年少时壮其人,欲存之画赞,以未见信书载事实,不敢轻为。及异时见《东都事略》载侍郎侯蒙传,有书一篇,陈制贼之计云:“宋江以三十六人横行河朔,京东官军数万无敢抗者,其材必有过人。不若赦过招降,使讨方腊,以此自赎,或可平东南之乱。”余然后知江辈真有闻于时者。……(周密《癸辛杂识续集》上)
我们看这段话,可见:(1)南宋民间有一种“宋江故事”流行于“街谈巷语”之中;(2)宋元之际已有高如、李嵩一班文人“传写”这种故事,使“士大夫亦不见黜”;(3)那种故事一定是一种“英雄传奇”,故龚圣与“少年时壮其人,欲存之画赞”。
这种故事的发生与流传久远,决非无因。大概有几种原因:(1)宋江等确有可以流传民间的事迹与威名;(2)南宋偏安,中原失陷在异族手里,故当时人有想望英雄的心理;(3)南宋政治腐败,奸臣暴政使百姓怨恨,北方在异族统治之下受的痛苦更深,故南北民间都养成一种痛恨恶政治恶官吏的心理,由这种心理上生出崇拜草泽英雄的心理。
这种流传民间的“宋江故事”便是《水浒传》的远祖。我们看《宣和遗事》,便可看见一部缩影的“水浒故事”。《宣和遗事》记梁山泊好汉的事,共分六段:
(1)杨志、李进义(后来作卢俊义)、林冲、王雄(后来作杨雄)、花荣、柴进、张青、徐宁、李应、穆横、关胜、孙立等十二个押送“花石纲”的制使,结义为兄弟。后来杨志在颖州阻雪,缺少旅费,将一口宝刀出卖,遇着一个恶少,口角厮争。杨志杀了那人,判决配卫州军城。路上被李进义、林冲等十一人救出去,同上太行山落草。
(2)北京留守梁师宝差县尉马安国押送十万贯的金珠珍宝上京,为蔡太师上寿,路上被晁盖、吴加亮、刘唐、秦明、阮进、阮通、阮小七、燕青等八人用麻药醉倒,抢去生日礼物。
(3)“生辰纲”的案子,因酒桶上有“酒海花家”的字样,追究到晁盖等八人。幸得郓城县押司宋江报信与晁盖等,使他们连夜逃走。这八人连结了杨志等十二人,同上梁山泊落草为寇。
(4)晁盖感激宋江的恩义,使刘唐带金钗去酬谢他。宋江把金钗交给娼妓阎婆惜收了,不料被阎婆惜得知来历,那妇人本与吴伟往来,现在更不避宋江。宋江怒起,杀了他们,题反诗在壁上,出门跑了。
(5)官兵来捉宋江,宋江躲在九天玄女庙里。官兵退后,香案上一声响亮,忽有一本天书,上写着三十六人姓名。这三十六人,除上文已见二十人之外,有杜千、张岑、索超、董平都已先上梁山泊了;宋江又带了朱仝、雷横、李逵、戴宗、李海等人上山。那时晁盖已死,吴加亮与李进义为首领。宋江带了天书上山,吴加亮等遂共推宋江为首领。此外还有公孙胜、张顺、武松、呼延灼、鲁智深、史进、石秀等人,共成三十六员(宋江为帅,不在天书内)。
(6)宋江等既满三十六人之数,“朝廷无其奈何”,只得出榜招安。后有张叔夜“招诱宋江和那三十六人归顺宋朝,各受武功大夫诰敕,分注诸路巡检使去也。因此三路之寇悉得平定,后遣宋江收方腊,有功,封节度使”。
《宣和遗事》一书,近人因书里的“惇”字缺笔作“悙”字,故定为宋时的刻本。这种考据法用在那“俗文讹字弥望皆是”的民间刻本上去,自然不很适用,不能算是充分的证据。但书中记宋徽宗、钦宗二帝被虏后的事,记载得非常详细,显然是种族之痛最深时的产物。书中采用的材料大都是南宋人的笔记和小说,采的诗也没有刘后村以后的诗。故我们可以断定《宣和遗事》记的梁山泊三十六人的故事一定是南宋时代民间通行的小说。
周密(宋末人,元武宗时还在)的《癸辛杂识》载有龚圣与的三十六人赞。三十六人的姓名,大致与《宣和遗事》相同,只有吴加亮改作吴用,李进义改作卢俊义,阮进改为阮小二,李海改为李俊,王雄改为杨雄:这都与《水浒传》更接近了。此外周密记的,少了公孙胜、林冲、张岑、杜千四人,换上宋江、解珍、解宝、张横四人(《宣和遗事》有张横,又写作李横,但不在天书三十六人之数),也更与《水浒》接近了。
龚圣与的三十六人赞里全无事实,只在那些“绰号”的字面上做文章,故没有考据材料的价值。但他那篇自序却极有价值。序的上半————引见上文————可以证明宋元之际有李嵩、高如等人“传写”梁山泊故事,可见当时除《宣和遗事》之外一定还有许多更详细的水浒故事。序的下半很称赞宋江,说他“识性超卓,有过人者”;又说:盗跖与江,与之“盗”名而不辞,躬履“盗”迹而不讳者也。岂若世之乱臣贼子畏影而自走,所为近在一身而其祸未尝不流四海?
这明明是说“奸人政客不如强盗”了!再看他那些赞的口气,都有希望草泽英雄出来重扶宋室的意思。如九文龙史进赞:“龙数肖九,汝有九文;盍从东皇,驾五色云?”如小李广花荣赞:“中心慕汉,夺马而归;汝能慕广,何忧数奇?”这都是当时宋遗民的故国之思的表现。又看周密的跋语:
此皆群盗之靡耳,圣与既各为之赞,又从而序论之,何哉?太史公序游侠而进奸雄,不免后世之讥。然其首著胜、广于列传,且为项羽作本纪,其意亦深矣。识者当能辨之。
这是老实希望当时的草泽英雄出来推翻异族政府的话。这便是元朝“水浒故事”所以非常发达的原因。后来长江南北各处的群雄起兵,不上二十年,遂把人类有历史以来最强横的民族的帝国打破,遂恢复汉族的中国。这里面虽有许多原因,但我们读了龚圣与、周密的议论,可以知道水浒故事的发达与传播也许是汉族光复的一个重要原因哩。
二
元朝水浒故事非常发达,这是万无可疑的事。元曲里的许多水浒戏便是铁证。但我们细细研究元曲里的水浒戏,又可以断定元朝的水浒故事绝不是现在的《水浒传》,又可以断定那时代决不能产生现在的《水浒传》。
元朝戏曲里演述梁山泊好汉的故事的,也不知有多少种。依我们所知,至少有下列各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