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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发:~第69章 太子妃游说王贵妃 股肱臣探问病中人(1)
高炽、晋眉夫妻二人的话不幸而言中。皇上不是宣布,而是把一纸“皇太子监国期间处分事宜一律废止”的榜文张贴在了人来人往的午门外。到底他是怎样打算的,无人知晓。 上朝下朝的官员,进宫觐见的地方官员,远道而来的贡使,第一眼就看见了那个张贴在醒目位置的榜文,每个人都有意无意地猜度着榜文的意图,猜测着皇上的意图。上一次张榜大概是在前年的正月吧,那是敕谕朝内外衙门的大小官员,治兵者要爱恤兵士,理民者要爱恤百姓,敢有盘剥者严惩不贷。今天又是甚呢,是专晒皇太子的榜文。
北京的那一跤,金忠摔得不轻,摔到头骨,又勾起了老病,回南京后一直在家卧床, 一听说此事,焦躁万分,头痛欲裂。杨士奇见了榜文,却不知如何向皇太子说清。这样的大事,不说也不行。皇太子轻易不到午门,见不到,还是小太监吴诚跟他细说了。这一说不要紧,高炽两眼发直,浑身僵硬,竟一下子昏厥过去。
太医院使陈克恭急匆匆赶过来,救治了小半个时辰,醒了,仍是痴痴呆呆,语无伦次。 抬回寝宫后,茶饭不思,面色青蓝,人很快消瘦下来。不用皇上逼着,兀自就减肥了。病中的金忠勉强支撑着,分别给皇上和皇太子各写了一封信,这面劝皇上早释疑雾,那面劝皇太子赶快好起来。杨士奇三天两头来看望,却也没了主意。皇太子妃张晋眉面上哭哭啼啼,心里却十分沉着,料是急火攻心的虚妄之症,不会危及生命,遂将计就计,三番五次大张旗鼓请御医诊治,换了一拨又一拨,七八天下来,除了皇太子不待见的盛寅,顶尖的御医几乎都来过了,总不见好转。
晋眉要做的,就是造声势,造一个皇太子病重的声势,看看父皇有什么反应。 连续十几天卧床不起,魂不守舍的胡言乱语,加之御医们的来往穿梭,小太监飞也似的报信,永乐也有些心焦了。毕竟是骨肉至亲,爱之深而恨之切,左思右想,自己也不便 登门,遂委托吏部尚书蹇义、尚宝司丞袁忠彻前去探望,真病假病一探究竟。这两个人, 一个是东宫辅臣、人所共知的大老实人,一个是袁珙的儿子、子承父业的相士;前者和太 子关系极近,后者却是和御医盛寅一样,被太子莫名其妙衔恨的人。永乐安排此二人前往, 也算是动了一番心思。
“儿臣见过贵妃娘娘。”皇太子妃张晋眉来到贵妃王秀娥的长安宫,跪行大礼,王贵妃忙上前扶起,笑吟吟道:“太子妃如此大礼,我可担待不起呀。”说罢,拉着张妃亲姐妹般落座,丢了个眼色,贴身女官沈星儿招呼着宫女、太监都出去了。
两人虽差着辈分,年龄也差了十几岁,但脾气秉性相投,晋眉入宫的近二十年,除了徐后,就是和王贵妃来往最多了。徐皇后去世,王贵妃摄主六宫,内廷里增了不少事务, 外间,连皇太子心中的苦水也时常找她倾诉,纵不是亲娘,也把她认作亲娘了。她本来身体就弱,又每日事务纷繁,焉能承受?便将自己的贴身宫女沈星儿拔擢为宫内女官六局之首的尚宫局任正五品尚宫,连尚仪、尚服、尚食、尚寝、尚功、宫正等六司局的事也一并问了,便轻松了一些。但沈星儿毕竟是宫女,许多事情还要报贵妃决断,不胜其烦。因见张妃年轻干练,便找来做事,果然名不虚传。举重若轻,信手拈来,谈笑间便把个后宫调理得井然有序。王贵妃自然高兴,且时时在永乐前提起,皇帝对这个儿媳更是刮目相看了。
“冬日暖阳,眉黛春山。贵妃娘娘气色甚好,好些日子都不曾见了。”张晋眉恭维着。 王贵妃脸上微微一红:“皇上一去两年,大漠奏凯,圣驾回銮,万民同欢,姐妹们高兴得不得了。只是,皇上回来,一直沉着脸,我岂不知什么原因?前日到我宫中,我劝了半日,才有些喜色。我虑着,得让皇上高兴,昨晚,还是在我这儿,给皇上办了一场接风洗尘宴。”
王贵妃说着,满面春风,似乎还陶醉在那场特别的晚宴中。其实,永乐如山如磐的心事缠着根本兴奋不起来。而众嫔妃在王贵妃带领下,轮番把盏,满堂粉黛,满座娇声,连永乐的第二贵妃——一向骄傲任性的张贵妃也十分配合。几杯酒下肚,六宫粉黛,满面桃红,更加漂亮,皇帝有些眼花缭乱。
他本来酒量不大,四五杯下肚,已微有醺意,但妃嫔们久远天恩,满脸喜色,娇嗔敬 酒,由不得他不喝。又是几杯酒下肚,眼见着皇上的脸涨红了,王贵妃、张贵妃便来护驾。 又是饮酒,又是挡酒,你来我往,推推让让,好不热闹,虽是孟冬,却一片春意浓浓。王贵妃把握时机,尽欢而散。永乐哪儿也没去,就宿在了她的长安宫里。
王贵妃说的动情,眼中迸出泪花。她端庄贤淑,美而不俗,年近五十的人了,依然风姿绰约。就像一块精雕细琢的美玉,质地柔滑,不仅外观光亮照人,内里也着实坦白亮丽。 她主政六宫,和徐后一样,把仁爱放在第一位,于拨弄是非之辈从不手软,因而宫内和睦相处,烽烟不起,让永乐省了一大块心。她又不会摆长者的架子,所以和皇太子妃等晚一辈女人们也相得甚欢。她嘴上不说,但心里很不待见汉王,故皇太子的事是她关心的一件大事,常常拐弯抹角给皇上吹枕边风,于淡淡中尽吐微言大义的分量。
徐皇后、权贤妃辞世,王贵妃成了永乐在宫中唯一可以倾吐心扉的女人。
“能让皇上高兴,真是件不易的事,亏娘娘想的出。”晋眉又是感慨,又是称赞,思忖着皇上高兴的成分中有多少是有益于太子的,思忖着自己满肚子的话该如何向皇上信任的贵妃说起,再由她于委婉中转达皇帝。唉!她心里长长一个叹息,皇上莫名其妙的沉郁和不快,皇上喜怒不常的脾气和秉性,皇上每一个难看的脸色,皇上每一个不利太子的举 动,都像在剜她的心。那要是自己的父亲,她一定会跑到他跟前,不顾一切地把是非曲直 说清楚,把汉王的所作所为说清楚,可,不是,父亲张麒在她受封太子妃的第二年就去世 了。今天,他面对的是公爹,是皇帝,前有《大明律》挡着,后有礼教纲常不许,任何一 点点出格的举动都会招致夫君的致命之灾啊!
汉府疯狂到极点了,居然在太子最低落的时候着人投毒,待她回身再找那两个小内侍 时,却已服毒自杀了,好干净利索。最近又听说,金忠和杨埼的府上都进了刺客,却没能得逞。她想亲自到武英殿找父皇去说,碍于那纸榜文,又止步了。攒到一起吧,她早已想好,一旦夫君有难,她就会破釜沉舟,仗着以往父皇的看重,一定去说,和盘托出埋藏在心底多年的愤懑,死而无怨。但今日,这个“难”还算是压城的黑云,还不是压顶的泰山, 所以,她要千方百计想办法周旋,到王贵妃这儿来,就是她百计中的一计。
她说:“母后病逝,贵妃娘娘便是母仪天下的第一人,皇上依靠,皇太子依靠,宫里宫外多少人景仰,诸事缠身,乍一想起,扯个闲话都不敢了。”
“再这样说,可要掌嘴了。”王贵妃嗔怪,“同一屋檐下,我们情同母子,义同姐妹, 扯闲话、拉嗑子,说什么不成?既不是朝堂,又不见命妇,就是往开了说,宫中的这点人、 这点事,又有多少可说的?所以,外间传进来一点事都觉得新奇。”
“是呢。”张妃附和,那就从闲话扯起吧。 “有这样的事,道是奇也不奇。我们得个男婴,视若宝贝,后半世就有了寄托。可前些时日,听说京师一些愚钝之民竟厌恶男婴,生而弃之,真是残忍,伤了天地之仁不说, 又失了父母之道。”
因触动心事,王贵妃听了低头不语。她嫁皇上三十年,只生了两个女儿,一个封永安公主,现随驸马袁容住在北京。另一个封常宁公主,体弱多病,下嫁黔宁王沐英之子沐昕, 谁知,这位学究式的小公主于永乐六年二十二岁时就病逝了。
驸马广平侯袁容也不让她省心。有一次,时任右军都督佥事的吴允诚在北京办事,偶然乘马经过驸马府,被袁容撞见,硬说吴允诚失礼,令属下责打,差点就把个正二品的佥事打死了。永乐听说后,险些气翻了,立即给留守北京的赵王高燧写信:“我太祖高皇帝十几个公主,十几个驸马,自洪武以来,大臣往来于驸马门前,谁曾闻下马的旨令?晋时王敦为驸马,纵恣暴横,终至灭亡,前车之鉴,不可不知!你以此信示袁容,令其速将械 辱佥事之人送京师,从重议罪。”
尽管有王贵妃的面子,尽管有袁容靖难时的战守之功,但永乐不以为然,维护法度, 维护战将,且从此再瞧不上这位驸马。
情知贵妃无子,一女早逝,扯个闲话还这样唐突,张妃自觉失言,一时竟不知如何挽回, 愧疚地低着头,白皙的脸上有些发红。窗外,一阵寒风掠过,透进丝丝寒意,才清爽了些。
“我也听说了。”好在贵妃大度,沉默了一下道,“咱常年在宫里,锦衣玉食,前呼后拥,怕是不知百姓的难处啊!丁门小户人家,生计紧巴巴的,养个女儿,十四五岁嫁 了算了事。男子就不同了,宽裕一点的家,要读书,要功名,要多少花费呀!穷一些的, 娶妻生子一项,家里负担又不知重了几多。生而弃之,或因男儿多,养不起吧!”
“娘娘见识长我十倍。早先,儿臣家境也很一般,怎就没想起这养儿之累呢!” “世间的事就这么奇,”王贵妃接着说,“有的人祭天祭地拜观音,想得个一男半女,终是无果;有的人,想不儿女成群都不成。这不,陕西一宋姓军士之妻去冬一胎三子,虽 说国家按例优给一些,要养大也是绝难的。世事难料啊!”
王贵妃轻轻一个叹息,故意话锋一转,转到了还在众说纷纭、街头巷议的京乱主题上, “就说前年孝陵淫乱一案,若是女丐生了娃子,那娃子又如何活得?”
“是呢!”晋眉正愁扯不上正题,见王贵妃有意提起,心中感激,忙悄声言道,“案子不破,至多是太子治下无能,也就罢了,如今应天府拿了人证,报进宫里,实为汉府所为,太子难死了。不跟皇上说,事牵先帝,不忠不孝;说了,又伤了手足之情。他每每说起,兄弟四人,高燨早夭,这一脉仅有三人,谁有个好歹,他也于心不忍啊!”
“是让你们‘做大的’为难了,可这么大的事,臣下焉敢欺瞒,皇上已然知道,只闷在肚里,不知如何打算。”
王贵妃说着,看了看晋眉,见她面色灰白,眼睛红肿,虽略施脂粉却也难掩身心的憔 悴。三十几岁的人,怎么会这样?也难怪,皇太子病在床上,汉府夺嫡闹事疯了一般,皇上行事如云里雾里,东宫上下人人自危啊!
晋眉虽女流之辈,也是个有主见、有担当的人,上对皇上,对皇上的嫔妃,极尽晚辈之礼; 帮她料理起宫内琐事,探囊取物般轻松;皇太子的担子,她恨不能分去一半扛着。高炽柔 弱,这样的奇女子,将来一定是大明的肩膀,就是冲着大明的江山社稷,也要帮她说句话。
“往日,我们虽无话不说,也只是扯闲,”王贵妃语气轻松,晋眉却感受到了她话里分量。
“按大明礼法,后宫不干政,大家忌谈朝堂之事是对的。今日就破例放纵一回,若信得过我,吐一吐你心中的苦水,我去想法转圜,达于圣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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