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第14章 海与破产者 其一
“付老,过了这出站口,再从前面的电梯下了墙面,就能看到海岸了。”六度站内,一名身着洁白制服,高戴白帽的男子正一手扶着付满,一边指着前方一一介绍。
六度是墙上最早的投海点之一,墙上的出站口最终都会汇聚到同一条路,一直延伸到墙边的电梯。最早担心人们对于下海会感到异样的恐慌,因此会在路边的两侧分别放上一些假山河流,高木竹石,甚至还配上一些虫鸣鸟叫去尽量的安抚人心。然而最初的嘈杂议论之声盖过了一切背景音,而等到了人群习惯了下海,更是对现实的一切感到烦心。因此,出站口的两边后来也就再也没修缮过,任由其破败起来。后来那些高木竹石也被挪走,只剩下了两面满是灰尘的铁墙。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有人在墙上用墨笔写下来一些留言,后来越攒越多,整面墙都被涂鸦爬满,一层改过一层,而如今这五颜六色,千奇百怪,凹凸不平的墙面倒成了所有入海站台的标配留言板。
“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
“凤翱千里,非梧不栖,人活百年,无乐不欢!”
“科学都是假的,世界也是假的!”
“盖以身许墙,但求福后世!”
付老随便向着一侧的墙面望去,有人像写大字报一样在墙上书写着标语;也有人留下了长长的作文,似乎书写着自己短暂一生的故事;也有几条触目惊心的血痕,似乎是被人强拽着拖过墙面;也有人留下了如墨画山水的油画,阐述着无人理解的艺术。
一路走去,一幅巨大的壁画映入眼帘,它是少有的,没有被大范围油墨涂鸦过的整面壁画,表面积着的灰尘将它的色泽压的更暗淡了一些,但画中的男女却似乎依旧在诉说着它的历史。画面中,一男一女正依靠着石块,均匀的躺在它两侧的草坪上望着天空。男人一侧的天空是无尽的星空,深邃而不知深浅,无尽星空中的一颗星辰恰好落在他向上张开的手掌,男子背生双翼,平静的看着自己高举的手掌,仿佛那星辰是被他抬起的一般。女子一侧的天空则是湛蓝的背景,连绵的云彩似乎幻化着一切,女子双手撑底,头生双角面目狰狞,只有细心留意才会发现她一侧的手底已经触摸到崖壁。他们背后的草地并不宽广,刚刚好将两人容下,草坪外是无尽的深渊,十字架,莲花,灯台正一一向着深渊落下。那是一个方型的深渊,完整的包裹了园面的草地,而它的彼岸是无尽的海水将深渊围绕,四周如同瀑布一般的向着深渊倾泻而下。
付满在这幅画前驻足了很久,那引入的男子倒也不介意,只是松开了本扶着她的手,静静的在一边等待,任由付老在画前徘徊。那是一幅近7米长,5米宽的巨幅油墨画。付老前后辗转,一会在男子一侧抬头看着星空,一会在女子一侧低头看着深渊,最后还是把视线落到了男女之间的那块石头上,久久的注视。
“巴扎,你认得这幅画嘛?”
“当然,不过我记不起它的名字了,很有名吧,只记得是幅名画。付老你知道的,我不爱整那些虚的,艺术家的事,我没兴趣。”
“的确,艺术的隐喻就像是赌气的小女孩,心里有话,就是不告诉你,而你越是猜吧,事情就越大。“付老笑着看着巴扎,缓缓的说道。
“所以付老,这幅画有啥特别的?我看你也看了一阵了。“
“其他的,我其实也只是看个七七八八,只是这块男女之间的石头让我心生感触。“
“这石头怎么了?我看很普通啊,就是快石头。“巴扎看着付老说到这似乎略显悲伤,不由的发问起来。
“艺术的隐喻总是让人穷尽联想,意喻繁多,不过这块石头嘛,是又一个‘心之壁’的代言吧。“
“心之壁?“
“不管亲疏远近,人与人,终究是无法相互理解的。”付老一边说着,叹了口气,没再回头,向着电梯走去。
电梯内的空间很大,足够容纳三五十人,不过此时却只有付老和巴扎两人。同样,电梯内壁也满是涂鸦,各种词语图画炫彩夺目,付老细细端详着,思考着每一个走下这堵墙人的心思。而巴扎则是静静注视着电梯内部一侧的显示屏,看着它从700米高的数字慢慢下落,终于归于了0。电梯门打开,映入眼帘的是又一条笔直的隧道和终点处唯一的大门。
“从那里出去就到了?”付老随口问道。
“并不是,其实通常走到这,您就该被迷晕了,电梯内会有迷雾,保证下海的人不会看到入口,这是第一道保障。正如站台前告示所写着的:一旦出站,视为下海契约成立。即便中途被打了麻药,这也是无可厚非的。”
“哈哈,还真是强词夺理,这么单方面的约定放在现实,没人会接受的,也就这里了。”付老笑着说。
“是的,人世间的荒谬尽止于此,不过对于一心下海之人倒也无所谓了。”
“那万一有漏网之鱼,或者突击分子呢?”
“嗯,这就是第二道保障了,其实前面这堵门是假的?”
“假的?那又怎么样,都到这里来,一路也没什么安保,如果是我,喊人炸开便是。”
“那是不可能的。”巴扎摇摇头“约克之环下面的粒子对撞机从来就没有停下过,环海一侧的墙,其实从严格意义上来说并不是墙,应该说是粒子对撞的废弃物所堆积起来的杂质。不过你可别小看这些杂质,它们都是类似‘夸克汤’一样的强相互作用材料的废弃物,就算是拿导弹也不可能撼动分毫。整个约克之墙的内壁都是这种材质,除了墙头上那为了掩人耳目而刷平的墙面,整个内壁可以说都是坚不可摧的世纪之盾。”
“行了,别卖关子了,那要怎么进去。”
“付老,你这年纪上去了,急躁的脾气倒是一点没变啊。”巴扎笑着,抬手唤出了自己的操作台,付满当然是看不到的,只见巴扎在空中挥动了几下,自电梯口延伸到那扇门之间的百米隧道便整个继续向下移动了起来。
“还真是大工程。”
“可不是嘛,约克之墙的秘密可远比世人想象的还要多。比如这强相互作用材料,虽然人类并没有掌握重塑它形状的能力,但通过改变它出现的位置,也达到了可以原地塑形的地步了。你猜也知道那帮人能干出些什么事来了。”
“如果他们真的把核心藏在了这种物质的里面锁死,我们还有办法打开嘛?”付老突然想到了什么,神色凝重的问道巴扎。
“很难,兴许你得丢几颗核弹去碰碰运气。不过我想他们应该不会这样做,即便是量子计算机的算力,也不可能单台存储那么多信息,终究还是需要维护的。当务之急,我们还是要先找到目标的位置。”
“也是,这里没有什么监听摄像什么的吗,比我想象的要松懈的多啊。”
“哈,没那必要,你也知道墙内充满了电磁力的回音,我们在这里的每一个动作都被回音记录下来了,只要他们想,随时都能调出墙内任何人的行动路线。”
“别卖关子了,说吧,怎么处理的。”
“其实也简单,电磁力嘛,正负抵消了就行,我这身衣服……”
下降的走廊完美的契合于地下的又一平面,就像是破碎的水杯完美的重合在了一起,重塑到了圆形的平台之上。走道的四周密密麻麻的排布着大小不一的铁床,四散的管道与零件,血迹斑斑的台面,如果不是知道这里是下海的手术台,即便说是什么阴冷的处刑场也没人会怀疑。来自平台四周的缝隙泛着火光时不时的吹着热浪喷涌而上,肆意的拍打在冰冷的洞穴内,让这空间充满了冷热交加的异燥感。
“起跳吧!”
巴扎扶着付满,走向一侧的手术台,示意其平躺上去。付老也没有迟疑,只管扶着台面将自己的身子躺下。巴扎走向一侧,熟练的操控者手术台,很快如同棺材一样的铁盒手术台从底部的四周伸出了9条机械臂,有的固定着付老的四肢,更有多条手臂为她精准的注射着麻药,催促着付老的意识沉沉的睡去,瞬息的强电流让肉体进入了假死状态。紧接着,一道闪着淡蓝色火焰的激光利落的沿着付老全身纵向的水平线切割开了付老的头颅,流出的血液在火光中瞬间蒸发,赤裸的大脑如同盛开的花苞缓缓升起。
手术台的顶部浮起了一颗空荡的宝珠,缓缓的将裸露的大脑包裹在内。一条手臂直直的插入了付老的心脏,机械的起搏下,将全身的血液都打向了早已分离的大脑,充盈了宝珠的内壁。直到宝珠被血液充满,其底部的闭合器如同血滴子毫不犹豫的将肉体斩断,而无用的肉体则被一把推入平台边的缝隙内,任它落向深渊。自此,南柯一梦了红尘,人间再无这般人。
手术台的头部自然的展开,将血红的宝珠吞入其内壁的水池之中,随着宝珠内的血液慢慢的被过滤循环,宝珠内的景象浮现出来。裸露的大脑被四周的枝干架起浮于中心,连接着每一条本该破裂的神经丛,而脊椎系统的中枢则被宝珠底部的底座连接,伴随着水中的弱电流,缸中大脑便依然完成。
缸中大脑,宝珠的连接至此本该结束,但巴扎却并没停下他的操作,本该被吞入管道流向大洋的宝珠此时却并没有落下,静静的沉没在水中。另一侧的手术台移动而来,紧紧的贴上了承载着付老宝珠的手术台的头部,就像两块方形的磁铁紧紧的贴合而上,发出着机械的碰撞声。本因垂直浮动的宝珠此时却做出了90度的旋转,将底部贴合到了朝向新手术台的一侧。
古希腊传说中,雅典人为了纪念他们的英雄而制造了忒修斯之船。随着时光的流逝,船体也会破损,但只要有人发现有一块木头破损了,就会有人用一块新的木头更换,那么,这艘船就可以在大海上航行几百年。但在不间断的维修中,船上的所有木头都被更换了一遍,都不再是最初的木头。那么,现在的忒修斯之船还是原来那艘船嘛?如果把换下来的破木头重新组装成了一艘船,那么尽管破败,组装起来的船是真正的忒修斯之船,还是全新的船才是真正的忒修斯之船呢?如果把船替换成人,将人体的一切都更换过后又会如何呢? 20世纪就出现了第一颗人造心脏,而随着伦理科学的破坏性发展,克隆器官更胜一筹。那么,将人体的所有器官都完美复刻之后,人还是原来那个人吗?
佛学曾经红极一时自有其深意,轮回的表达有其世俗的神话意义,通俗易懂的阐述着演化推衍的深意。亿万年的一只猫和如今的一只猫又有和不同呢?在种群主义的角度而言其二者并无不同,种族的意志超越了个体,在多样化的基因繁衍中完美的保留了种族的意志,以超越个体的形式超然的存活了亿万年,个体无法轮回,种族却繁衍生息,这也许就是为什么佛家描述轮回会失忆的原因。
因此,决定忒修斯之船是否还是原来的它,决定生物是否还是原来的自己的,终究归于了主观的唯心,只有全同理论下的时空连续性解释才会勉强的支撑着其不变灵魂的假设。当我站在船上看着忒修斯之船被一块块更换,那么我脚下的船就是真的船。当我以清醒的意识感知着我的肉体一次次的迭代,那样的我才还是我。但,如果连意识都完全翻新了呢?
缸中大脑,脑机接口,数据的上传,数字的永生。如果人类的意识不过是数字的信息尔尔,那么可以上传保存的意志,自然也可以复制下载。连接着付老宝珠的手术台内壁缓缓打开,本该是同样结构的手术台此时却冰冻着着一具年轻的肉体,她头戴着满是复杂接口的顶帽,连接于内置的顶壁,而顶帽连接着的隔壁是吸附着宝珠的底部在不断的闪烁。
5分钟,10分钟,宝珠底部的闪烁始终没有停止,而隔壁年轻的身影也没有丝毫的反应。15分钟,30分钟,来自平台四周的热浪持续的拍打在巴扎的脸上,提醒着他时间从没有停止,可那具冰冷的肉体却没有丝毫复苏的迹象,只是如同刚拆开礼盒的娃娃一样,静静的躺在礼盒之内。
巴扎的神情逐渐恍惚,脸颊也被喷涌而上的热浪拍出了颗颗冷汗,汗水划过脸颊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却很快又被热浪风干。即便巴扎如何操作,腔内的肉体也没有丝毫反应。她本该在这时候站起身的,她本该与他一同再从地下的出口逃出的,她本该作为一个新的个体,她本被以为死去而以全新的身份脱离大数据的监视的!可此刻,她只是一具空壳,而随着迟迟没有启动的肉体电流,细胞逐渐失去活力,白皙的皮肤渐渐暗淡,如同被放在太阳下的海绵,逐渐干枯。终于,巴扎摆手,不再操作,只是矗立在原地,一阵慌神后向着另一侧的机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