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废墟的一夜
“来罢,让我们不要落后变成最后的一对,”那美少女说,“我是村长的女儿,所以跳舞一定要由我来开始的。”
“可是那乐曲的调子真奇怪呀!”亚诺儿特说,“我简直合不上拍。”
“你马上就能够合上的,”盖屈鲁特微笑着说,“在最初的五分钟之内你就可以合上了,我也可以告诉你应该怎样。”
除了那些赌钱的人,大家都欢天喜地地挤上跳舞厅去了,亚诺儿特只因为他手里所抱着的是一个绝世的美人,心想全为这一个美感所摄取,便把其余的一切都忘掉了。
他和盖屈鲁特再四再三地跳了好几次,其他的青年似乎没有一个想来和他争夺这美丽的对舞女郎的,虽然在飞舞过去的当儿,其他的少女也有几次来调弄他的。使他感到奇异而搅乱他的心的平和的,只有一件事情,那个跳舞场的旅馆原是紧接着那古旧的教堂的,在舞场之内大家都能够很清晰地听到那破钟的尖锐不协调的钟声。可是钟声一响,马上就会同一根魔术者的拐杖触到了各跳舞者的身上一样,乐队在一曲的中间也会突然停止下来;熙熙扰扰在狂舞的群众,也会同就在那个地方被魔术所封锁似的,站立下来动也不敢动一动,大家只是静默着一下一下地在数那长慢的钟声。而等那最后的一下钟声响完的时候呢,那种活动那种狂呼欢跳又会重新开始起来。八点钟的时候是如此,九点十点的时候也都是如此,而当亚诺儿特正想问问这一种奇特的行为的原因的时候呢,盖屈鲁特就会把手指搁上嘴唇禁他发言,同时她的样子也会变得很沉郁很忧伤,终至于弄得亚诺儿特无论如何也不敢再去苦她问她了。
十点钟的时候跳舞停了一下,大约是具有铁铸的消化器的音乐队员就走在各青年之先,走下食堂里去吃取饮食。在那里又是快乐的浓欢的再现,酒在同江河似的乱流,以至不愿落在他人之后的亚诺儿特,不得不私私地在心里计算,计算他这一个浪费的晚上,在他的本来是并不大丰的袋里将要开成如何的一个大孔,飞出多少的青蚨。可是盖屈鲁特坐在他的边上,和他在共一只杯喝酒,她又哪里能够顾虑到这些劳心的细事呢!————更何况明天她的亨利若来,啊啊?
十一点的第一下钟声响了,那一批正在鲸吞牛饮的快乐儿又忽而沉默了下去,又是那种气也不吐一口的默默地对那冗慢的钟声的谛听。一种阴森森的莫名其妙的恐怖笼罩上了他的全身,他自己也不晓得是什么缘故,只觉得想念他在家中的老母的一个想头逼上了他的心来,慢慢地举起杯来,他遥对他在远处的诸亲爱的人儿干了一杯。
钟敲十一下时,桌上的诸人都又跳了起来。跳舞要重新开始了,大家就又都急急走回到了跳舞的场中。
“你最后的一杯是为谁饮的?”当她又把手臂交给他的时候,盖屈鲁特深沉地问他。
亚诺儿特踌躇了一下,想答又是不敢。若把真情说了,怕盖屈鲁特难免不笑他罢————但是————她在今天的下午不也在她自己母亲的坟边那么深情地祷告过的么,于是他就用了轻柔的声气对她说:
“是为我的母亲!”
盖屈鲁特噤声不答,只默默地和他走上了台阶,可是她脸上的笑容也没有了,而当他们还没有去跳舞之先,她就又问说:
“你也很爱你的母亲的么?”
“比我自己的生命还爱。”
“她也一样地爱你的么?”
“世上哪有不爱自己的小孩的母亲?”
“假使你不能再回家去上她的身边去的时候呢?”
“那我那可怜的母亲,”亚诺儿特说,“她的心肠怕要因此而寸裂呢!”
跳舞又开始了,盖屈鲁特急迫地叫着说:“来罢,我们是一刻也不能迟延的了。”
跳舞比从前更猛烈地开始了。那些被强酒所刺激的青年,更是狂乱欢呼叫跳了起来,一阵喧嚷几乎把乐队的声音都要压倒。亚诺儿特觉得自己不愿再这样地狂乱了,盖屈鲁特也变得分外地阴沉分外地静默。可是看其他的各人呢,欢嚷只是有加而无已,而在一个小憩的中间,那村长却走上了前来,亲亲热热地向青年的肩上一拍,他笑着说:
“我的好画师呀,那很不错,今晚上你请使劲摇跳你的双脚罢,我们在这中间休息着的时候正很多呢!嗳,屈鲁丫头,你为什么作了这一副阴沉的脸色————这和今晚的舞却不适合的呀!尽量地快乐罢————吓,又开始了!现在我却非要去找着我那老太婆来,和她跳支最后的舞才行哩。你们去入列再跳罢,乐队员又把嘴颊吹张得很大了呵!”欢叫了一声,他就从正在欢乐的人众中间挤出去了。
亚诺儿特又抱住了盖屈鲁特,正想再去跳舞的时候,她却突然从他的怀中脱出,拉住了他的手臂只向他耳边叫说:“来!”
亚诺儿特并没有问她要上什么地方去的余裕,因为她从他的手中滑出,已急急走向跳舞厅的大门去了。
“屈鲁小丫头,上哪儿去?”有几个她的女伴向她叫着问她。
“马上就来的。”她只简洁地回答了一声,几秒钟后她和亚诺儿特已立在房子外面的清新的夜空气里了。
“盖屈鲁特,你想上什么地方去?”
“来!”她又拉了他的手臂向村子里走了,走过他父亲的家里的时候,她就跳了进去,去拿了一捆东西出来。“你打算怎么样呢?”亚诺儿特倒吃了一惊追问起来了。
“来!”这是她答他的唯一的话,她和他走尽了全村的房子,直到了包围着村子的最外层的围墙之外。他们到这时为止是跟着那条宽广坚实的走硬了的大街在走的;现在盖屈鲁特却从大街折向了左边,走上一堆小而且平的小山上去了,从这山上望去,那跳舞场的照耀得很亮的窗户和大门,却正看得见的。到此她立住了,将手伸出来给亚诺儿特吻捏,一边很动人地从心坎里叫出来似的说:
“请你为我望望你的母亲————再会罢!”
“盖屈鲁特!”亚诺儿特如呆了似的惊异着叫她说,“现在像这样的暗夜之中你就要如此地送我走了么?我难道有什么话得罪了你不成?”
“不是的,亚诺儿特,”小姑娘才头一次叫他的名字说,“正因为我很爱你,所以你非去不行。”
“可是像这样的我哪能让你一个人在黑暗中走回村子里去呢!”亚诺儿特叹求着说,“小姑娘呀,你真不晓得我是如何地爱你,在这几个钟头之间你已经深深地坚确地将我的心儿占去了。你真不晓得————”
“请,请你不要再说了罢,”盖屈鲁特急切地截断他的话头说,“我们还不想如此地别去哩。若那钟打了十二下的时候————大约怕已经只有十分钟了罢————请你再到那旅馆的门口头来————我将在那里等候着你。”
“这中间呢————”
“请你站在这里。请你答应我罢,答应我在那钟未敲第十二下之前决不往左或往右移动一步。”
“我当然可以应承的,盖屈鲁特,————但是到了那时候呢————”
“那时候么就请你来。”小姑娘说,一边又伸手给他和他握别,并且回转身回去了。
“盖屈鲁特呀!”亚诺儿特用了很沉痛很伤心的声气叫了一声。
盖屈鲁特在一瞬间似乎犹疑不决似的又立定了下来,然后突然地又向他旋转了身,张着双臂把他的头颈抱住了。而亚诺儿特同时却感觉得了那美少女的冰冷冰冷的嘴唇紧紧地吻到了他的嘴上。可是这只是一刹那的事情,在下一秒钟里她已经从他的身上跑开,跑向村子里去了。亚诺儿特被她的这一种奇特的行动弄得几乎昏呆了,一边在记着他答应她的约守,一边他只直立在那一块她从那里弃他而去的地上。
现在他才初次晓得,天气在这几个钟头之内已经变过了。风在树林里咆哮,天空满被很厚很厚的在飞走的云层遮盖在那里,而一点两点的绝大的雨点却在预告着暴风雨的将次到来。
穿过了阴黑的暗夜那旅馆的灯火还有光亮出来,风自那边吹来,他还听得见一阵一阵的断续的乐器狂噪之音————但是并不长久。他在那地方不过立了几分钟,那老教堂塔上的钟声就响起来了————同时那乐音就沉默了下去,或者也许是被那咆哮的大风所吞没了的,因为暴风在山坡上吹刮得如此厉害,甚至亚诺儿特为保持重心的平衡防止被风吹倒起见,不得不伏下地去蹲着了。
地上在他的面前他摸着了那捆盖屈鲁特从屋里替他拿出来的东西,是他自己的背囊和画箧,吃了一惊他就又将身子立了起来。钟声敲过了,暴风从他边上吹了过去,但是在村子里却一个火光也看不见了。在一忽儿之前还在吠着叫着的犬声也沉默了,从低洼的地方升起了一层厚而且湿的雾来。
“约定的时间已经到了,”亚诺儿特一边将背囊背起,一边在自对自地念着,“我还得和盖屈鲁特去再见一面,我不能像这样就和她别去的。跳舞是已经完了————跳舞者大约现在总都已回家去了罢,假使那村长不愿意留我过夜,那我可以在那家旅馆里过夜的。————并且在这一个黑暗之中教我如何从树林里去找着路来呢。”
小心翼翼地他又从那个盖屈鲁特带他上来的平斜的山坡上走了下去,想到那儿去走上那条引到村子里去的宽广的大道,但是在低洼的地方的草树丛里他摸来摸去摸了半天终究摸不着那一条路。低处的地面是软而且湿,像一个沼泽的样子,穿着薄皮靴的他深深陷了下去,几乎到了脚膝踝上,而他以为应该是坚实的大路的地方呢,却到处都只长着低低的赤杨树丛在那里。虽然是在黑昏之中他是万不至会在不觉得的中间将那条大路跨过的,因为他若踏着了它的时候,他是一定会觉到的,并且此外他还晓得,那村子的外围墙是横筑在路上的。这一点他总不至于弄错失落跨了过去,但是他虽则心里又急又担忧地寻觅了半天,却终于寻找不着。他寻找着向前进去,地面变得愈软愈湿了,矮树草丛也愈进愈生得密,而且上面都长着了些尖利的刺针,以致把他的衣服钩破,手上也被刺得淋漓,都染了鲜血。
他难道是向左或向右走了开去,把那个村子走过了么?他不敢再摸走远去了,到了一块比较干燥一点的地方,他就在那里站住,打算在那里候着,候到那旧钟敲一点钟的时候再说。可是等等总是不敲,犬吠声也没有,人的声音也一点儿没有传渡过来,费了千辛万苦的苦心,身上淋得满身通湿,又为奇冷的寒气弄得发抖,好容易他才又走回到了那个高一层的小山坡上,就是盖屈鲁特和他分开的那一块地方。再从这一个地方起,他也曾试了两三回,想把那丛密林穿过,去寻出那个旧村子来,可是终究没有成功。疲倦得几乎要死的样子又为一种奇妙的恐怖所充满,他最后才避去了那深陷在底下的,黑漆漆的,阴气森森的低地,而寻出了一株有遮蔽的树来,打算到那里去过夜。
对他是这一夜的时间过去得真太慢了!因为为寒气逼得身上发抖,他在这长长的一夜中间一刻也不能睡着。他只在黑暗中一声不息地耸耳而听,老是觉得那种尖锐的钟声响了,但谛听一下又发现是被自己的耳朵在欺骗,如此周而复始,他竟一夜也没有休息过。
最后从东天远处有一线光亮起来了,云也渐渐地散了开去,天上又变得净碧微明,映着星光,睡醒了的野鸟在暗沉沉的树里也轻轻地叫了起来。
金黄的天上,同带也似的一圈渐广渐明地扩张了开来————他已经能够很明晰地看出周围的树梢来了————但他的视线却终究寻不出那个古旧紫褐的教会钟塔和那些被风雨淋灰的屋顶来。在他的面前,除了几丛荒野的赤杨树丛,和中间散点着的几枝屈曲的老柳之外,什么也没有,什么也看不见。无论是向左或向右的路线也一条都没有,在近旁简直连一个人类的住所的影子都看不见。
天色愈来愈亮了,太阳的光线射在他前面的绿色的平野之上,亚诺儿特怎么也猜不透这个哑谜,就又向山谷低洼之处去追寻了一段。他想必是在暗夜之中,当他在东寻西觅寻找那地方的时候,不自留心,竟迷失了路,从那个地方离开了很远了;可是现在他却很坚决地下了决心,无论如何想再把那地方寻找出来。